冯妙了然,原来今早皇上来了奉仪殿,看来那熏香,的确是有人换过了,故意让她见不着皇上的面。只是不知道,这是冯清自己的小聪明,还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想起昨晚的情形,她继续装作不经意地问:“皇上昨夜是什么病啊?”心里却暗暗称奇,这少年天子,竟然能让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大小姐,看了一眼就丢了三魂七魄,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少年儿郎。
“听说是小时候撞了邪吧……”冯清的话刚说了一半,帘子一掀,崔姑姑已经走进来:“明天就是知学里讲学的日子,太皇太后请两位姑娘过去,有几句话嘱咐。”
☆、15、贵胄宗亲(六)
两人同时在太皇太后面前盈盈跪倒,刚施了一礼,崔姑姑就用红漆木盘托着两盏描金小碗,送到她们面前。
“早上傩仪执事官来过,说宫中最近有邪祟,他推演生辰,给奉仪殿的每个人都配了醒神汤。难为他有心,你们也先喝了吧。”太皇太后自己手里,也端着一盏同样的小碗。
大魏皇室,对鬼神邪祟之说特别敬畏,凡事都宁可信其有。冯妙端过其中一盏,看见碗口处贴着一张祈福用的小笺,写着自己的名字。醒神汤里加了白芷、防风、桔梗、紫苏叶、薄荷脑,不是什么名贵药材,倒是对治疗风寒很对症。
原来这就是高清欢说的“顺顺当当喝药”的方法,他半夜里想出这么个方法,又要连夜准备了人人不同的醒神汤,还要起早送进宫来,想一番说辞让太皇太后收下。冯妙抿着唇偷笑,仰头把药汤喝了。
“知学里讲学,是先帝还在时,哀家定下的规矩,为的是让拓跋氏子孙,通晓一文一武、不可偏废的道理。”太皇太后也不叫她们起身,慢条斯理地说话,“哀家一早就说过,讲学时不论出身贵贱,只论学问好坏。你们两个,虽说是女孩儿家,可也不能辱没了冯氏的脸面,明天讲学时,好自为之吧。”
两人同时叩首告退,冯妙心里却有些纳闷,让她们去听讲学,不是为了给冯清挑如意郎君的么?怎么太皇太后说得那么严重,还牵扯到江山社稷、宗族脸面上去了。
这一整夜,冯妙都听见一帘之隔的床榻上,冯清在翻来覆去。冯妙清楚自己跟封后选妃无缘,只要明天别出错就好,倒没她那么紧张,只不过听着那声音,也实在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冯清顶着两个黑眼圈,用了小半盒水粉,才勉强盖住。冯妙自己觉得头痛好些了,可是鼻音却有点重,连本来的声音都快听不出来了。
等到装扮整齐,冯清穿了一身荷叶纹上裳,配浅色鎏金丝襦裙,颜色清丽鲜亮,衬得她英姿爽利,很有鲜卑女孩儿的样子。冯妙想了又想,还是选了一件素色宫装,只在头发上动了点心思,没梳成平常的双丫髻,而是绾了个斜偏在一侧的堕马髻。这种慵懒妩媚的发式,配上她尚有些年幼的脸,反倒显得清新娇俏。
太皇太后没吩咐她们该如何打扮,这种小事也不好专门去问。冯妙穿了宫女的衣裳,却梳了士族女子的发式,只希望不要太过引人注意。
知学里设在魏王宫东侧,原本是一条小巷。据说当年开国太祖皇帝,曾经在这里招揽贤士,后来建成一座高台远闻阁,又把宫墙后挪三丈,变成一块开敞的空地。
进入远闻阁时,冯清衣饰华贵,立刻有小太监上前,引着她入座。冯妙衣着简单些,便没人理睬,她也不恼,选了个视线上佳的角落站着,偷眼打量在座的宾客。
左手一侧多是拓跋皇室,大多穿着窄袖胡服,镶金缀玉。右手一侧却是些陌生面孔,衣饰称不上奢华,用料、做工却极其考究,袖口处都带着暗色徽记。冯妙默默辨认,暗自咋舌,那些徽记她是认得的,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渤海高氏……虽说比不上南方的王、谢风流,却也个个都是百年望族。
左手一侧的人大多在高谈阔论,说的无非是哪处山林适合狩猎,什么样的弓弩好用。彭城公主拓跋瑶,也坐在其中,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听哥哥们说话,想必是得了太皇太后恩准,第一次有机会来参加讲学。右手一侧的人,却大多缄默不语,端端正正地坐着。
看到这里,冯妙就有些明白太皇太后的深意了,拓跋氏靠弓马骑射得了半壁江山,可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太皇太后想要在贵族子弟中间,提倡汉家儒学,没有什么方法,比王室宗亲以身示范更有效了。
眼神刚走了半圈,就看见北海王拓跋详也在座,衣衫上缀着一溜大颗的猫眼石。冯妙赶紧收回目光,又瞥见琉璃珠帘背后,太皇太后已经悄悄入座。
几乎就在同时,门口的青衣太监,高声通传:“皇帝陛下驾到!”
她有些好笑地看一眼冯清,果然见她双手紧握,眼睛牢牢盯着门口。冯妙不过是出于好奇,也想看看皇帝的样子,太监打起帘子,先飘进眼帘的,不是龙纹朝服,而是一段素白袍角。
冯妙撇嘴,这种颜色最挑人,这少年天子不是对容貌气度过分自信,就是对衣饰仪仗根本不在意。眼神顺着衣衫轮廓向上看去,还没见着五官,她就先惊了一下。
☆、16、贵胄宗亲(七)
从侧面看去,衣衫贴着他挺直的背,轮廓如连绵的山峦一般,衣袂随着脚步飘拂,在腰部略微收束,又在肩膀处张开。冯清说得没错,他的确消瘦,可是并不文弱无力,相反,像最精健的猎豹一样,不动时安然如磐石,却没有人会怀疑骤然爆发时的力量和速度。
素白衣裳,全无任何装饰,只要腰间加了一条对羊纹玉锦腰带。冯妙吃惊,是因为这条腰带,跟太皇太后常佩戴的那一条,是一模一样的。这么一条做工繁复的腰带,加在他的素白衣袍上,非但丝毫不显突兀,反倒如画龙点睛一样,把他那不言而喻的贵胄气度,全都给衬托出来了。
没等看清相貌,大魏天子拓跋宏,已经快步走到琉璃珠帘面前,隔着珠帘、撩起袍摆跪下,先连磕了三个头,然后朗声说:“孙儿拜见祖母,恭祝祖母福寿安康、天年永驻。”
冯妙又是一惊,其他的王爷、公主,都称太皇太后做“皇祖母”,庄重、不会失了礼数。可是一国天子,却像寻常人家的孙儿一样,称她“祖母”,所行的礼,也远远超过了皇帝的仪制。其实,就连寻常人家的孙儿,恐怕也很少会行这样的大礼。
太皇太后隔着珠帘,问了拓跋宏几句话,无非是身体好些了没有、身边需不需要调人伺候。拓跋宏都一一答了,语气恭谨却又亲近,不知道的人,还真会以为这是一对祖慈孙孝的亲生祖孙。看太皇太后没有话要问了,他才起身落座。
别人还没说话,北海王拓跋详先大喇喇地开口:“皇兄真是越来越简朴了,连龙袍都懒得穿了。别人不知道,还以为皇兄不稀罕呢。”
话音一落,远闻阁里的温度骤降,众人目光都落在这位言语放肆的北海王身上。
拓跋宏却只是微微一笑:“今天来的都是世家名流,讲起文章经典,都远在朕之上。朕就效仿一回白衣寒士,虚心求教,有什么要紧?”
在他说话时,冯妙才终于有机会看清了他的五官相貌。不像北海王那么粗犷,也不像高清欢那样过分妖异。双眉斜挑,唇薄如削,挺直的鼻梁从双眼之间开始,划出一道陡峭的线条。俊美?英挺?好像任何一个词汇都不那么恰当,因为任何一个词汇,都不足以概括他此刻的样子。
眼角细润地舒展开一条略微上挑的曲线,眼眸一转,即使角落里最不起眼的粗使宫人,也觉得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既不咄咄逼人,也不会因为年轻而让人轻视,在威严和亲近之间,就那么恰到好处。
冯妙被他眼风一扫,不敢对视,也跟着低下了头。
拓跋宏的话音一落,那些世家子弟,看他的目光明显柔和得多,人人自得。皇帝说的是满座名流,可谁不知道,他们的家传才学,远在拓跋皇室之上。
拓跋宏左手垂膝,右手看似无意地轻搭在腰带上。北海王拓跋详紧盯着那条腰带,脸色忽青忽白,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那腰带原本是林琅亲手绣了一对,在太皇太后生辰时献上。太皇太后又把其中一条,赐给了拓跋宏。拓跋宏向来只说感念祖母养育之恩,把这腰带日日不离身地带着。看在北海王眼里,那细密针脚,全都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林琅可从没给他做过任何东西。
冯妙不明就里,只觉得少年天子举重若轻的几句话,既抬举拉拢了世家子弟,又好像戳了拓跋详什么痛处。这个皇帝,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好相处。
北海王拓跋详觉得丢了面子,一时又找不到话说,眼睛胡乱一转,刚好看见冯妙和她身前的冯清,笑道:“这两位看着眼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他明明认出冯妙,却故意不说,等着她们自报家门。
冯清和冯妙的父亲,是太皇太后的弟弟,论君臣,她们被太皇太后召进宫,以宫女身份伺候,算不得体面;论亲戚,却又平白比皇上大了一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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