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取过放在一边的油纸伞,缓缓走回自己的房间。
元瑶不甘心地紧追过来,站在门口向内看去。昏黄的灯光下,王玄之正仔细擦拭着伞面,把每一处折痕都小心地理平,再用桐油修补伞骨上的磨损。那副神情,就像在温柔地注视着自己心爱的情人。
无限的委屈忽地涌上元瑶的心头,她从少女时起,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嫁给这个男人,跟他在同一张桌案上吃饭。可当她真的成了王玄之名正言顺的妻子,却发现从前的幻想都已经毫不留情地破灭,反倒变成了天长日久的折磨。她知道,王玄之的心里有另外一个人,她永远比不上那个人,可她不明白,为何王玄之宁愿整夜对着一柄油纸伞,都不愿跟她说一句话。
她冲上前,猛地从王玄之手里夺过那柄油纸伞,也许是太过心急,手上失了准头,竹质伞骨竟被她从连接处折断,中空的竹筒内掉出无数滚圆的红豆,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对不起,我……我不是……”元瑶吓得脸色发白,她不是故意要弄坏这柄伞,她并不想惹王玄之生气。可当她看清那些红豆时,忍了许久的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落在手背上。每一粒红豆都被反复摩挲过许多遍,带着油润的亮光,表面都用刀尖刻划出一个字来——“妙”。
现实远比她的想象更残忍,元瑶终于明白过来,她在这里才是一个外人,在王玄之心里,这座私宅另有一个女主人,那人从不出现,却永永远远都在王玄之心底最深处。他带着这柄伞,跟它一起吃饭、一起赏月、一起饮酒……他也是在安慰自己,假装那个人一直在身边,从没有离开过,就像在东篱的那些日子一样。
元瑶转身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扶着回廊上的朱红漆柱站定,回头看了一眼王玄之的卧室。室内的人正弯下身子,把散落的红豆一粒粒捡起,重新封回竹质伞骨内。即使再不甘心,她也不得不承认,她的一生,注定就要这样过了。这原本就是她自己同意的,只要能嫁给他,哪怕是有名无实的婚姻,她也甘愿。
月影悄移,子时已经完全过去,王玄之才终于修补好了那柄伞。他把伞抱在胸口轻拍,嘴角微微散出一点凄凉的笑意,低声说:“好了,不疼了。”
伞面上的女子只有一个背影,稍稍转过头来,露出半边模糊的侧脸,看不清五官容貌。伞已经很旧了,尤其是那身影的衣角处,已经磨得有些发亮。王玄之用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道身影,眼神定定地盯着跳动的烛火。他一直把这些绮念掩饰得很好,只有当他一个人对着这柄伞时,才会任由满腔满腹的思念奔涌出来。
他刻意抹去了那个人的痕迹,只留下了这一柄绘着背影的油纸伞。可此时此地,他却忽然莫名地恐慌起来,连握着伞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他很怕……很怕有一天真的会忘了那个人的样子。
他还记得自己唯一一次险些失控,那还是在东篱时,他从外面回来,看见那个人睡在竹榻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双手护在隆起的肚子上,弓起身子保护着未出世的孩子。
她在睡梦中也微微皱着眉,连被子已经滑落在地都不知道。那时王玄之心中一软,上前想要帮她盖好被子,俯下身子时,便刚好看见她带着一层薄汗的面颊和紧抿的双唇,红润中透着虚弱的苍白。像有只小手在他心弦上轻轻拨了一下,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去,凑近她的双唇,想要浅浅地印下一吻。
他的动作,停留在距她只有一寸的地方,已经近得闻得到她呼吸间的芬芳,但他却强迫自己停住。他问自己,你允诺过要像欣赏一处花开、一次雪落那样欣赏她,无论她能否用同样的情意回报,难道现在要反悔么?
就在这刹那的犹豫间,榻上的人已经醒过来,带着倦意呢喃地叫了一声“大哥”。
微凉的夜风吹散了袅袅青烟,他满心的水火煎熬都释然了,他的承诺永远不会变,只要她万事宽心、四时安好,他的心便也会纯净欢喜。
王玄之起身吹熄烛火,抱着那柄油纸伞走到榻上,合衣躺下。宽大的衣袖从睡榻两侧垂到地上,明月清辉从窗外洒进来,给他乌黑的发间染上了一层白霜。
“妙儿,”他合上双眼,把油纸伞紧紧搂在胸前,口中喃喃自语,“如果你今晚有空,能不能……来跟我说几句话,或者……转过头来让我看你一眼?我……很想你……”
黑暗中好像忽然现出一束光亮,油纸伞上的背影,宛若鲜活地出现在他紧闭的眼前,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缓缓转过头来,对着他盈盈微笑。
他的唇心满意足地翘起,眼角却有一滴泪滑进发间。
☆、333、番外三:此心无关风与月 高清欢、高照容番外
夕阳斜挂,森冷寂静的街角,一乘四抬软轿缓缓行来,轿帘荡起一角,隐约露出轿中人浅紫色的衣袍。
轿中坐的,是新任的傩仪执事官,在平城,他是一个传奇。
他是名门高氏的养子,在这种最重血统的高门大姓中,能得到养子的身份已经很不易,他却得到了高氏几乎竭尽全力的支持,助他坐上傩仪执事官的位子。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人们只能猜测,这个一眼望去连年龄都看不透的人,必定有非同寻常的过人才华。
在紫色衣袍的陪衬下,他的容颜越发显得妖异俊美,一双眼碧绿如玉,眼角狭长,眉梢高挑,斜斜飞入刀裁一般的鬓间。那双碧眼,给他额外增添了无限的神秘感,平城贵胄都愿意相信,这种罕见的眸色,象征着能够通达鬼神的能力。
轿子忽然停住,一只指节分明的手从轿中伸出来,那手莹白如玉、细润修长,悄无声息地掀起帘子一角。轿帘之后,高清欢神色清冷地端坐着,一双碧眼中的清光,如同慢慢铺满地面的冷月清辉一样,缓缓扫过街面。
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已经提早等候在街口,手中捧着自己亲手刺绣的腰带,想要送给这位高大人。她的脸因激动和羞涩而泛红,眼中却带着祈盼的光亮,不知道有多少平城贵族少女,想要向这位传说中完美如天人一般的高大人表露情思,哪怕只是离得近些看他一眼也好,只有她第一个大胆地作出了这个举动。
他们离得这么近,一个在轿内,一个在轿外,近得看得清他微微上翘的眼睫。那位小姐的呼吸都已经急促起来,高大人比她想象得更完美,肤如脂玉,唇似点朱,恐怕连昔日宫中最受宠爱的妃嫔,见了他也要自惭形秽。可他的神情那么冷淡,好像没有任何事值得他停下脚步。手捧腰带的小姐开始紧张起来,如果高大人当众拒绝了她,该是多么令人羞惭的一件事。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高清欢竟从轿中走出来,双唇微启,如浅唱一般地问:“这位小姐,你手上的东西,是要送给我的么?”
那位小姐有些慌乱地点头,又忙忙地摇头,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清欢嘴角微微展开,俯下身子取过腰带,拿在自己眼前仔细端详:“很好看,谢谢你。”
突如其来的眩晕几乎将她整个掀翻,那位小姐怔怔地愣在原地,连高大人的轿子已经走远了都没有注意。
摇摇晃晃的轿内,高清欢用两只指尖拈着那条腰带,另一手取出一柄锋利的小刀,面无表情地把它割成一条一条。腰带上绣着的双飞燕已经面目全非,用金线缀着的珍贵宝石滚落在地上,估计着走得远了,那些人已经看不到了,高清欢才随手一扬,把残破的腰带丢出轿外。
他挑起半边唇角,露出一抹残忍的冷笑,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流落街头、无处可去时,那些人会因为这双碧眼而殴打他。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双碧眼,其实代表着鲜卑最尊贵的血统和姓氏。
轿子停在一处隐秘的宅院前,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凑上来,满脸堆笑地向这位贵人讨赏。
一名轿夫扬起手里的马鞭,正要驱散这些乞丐,高清欢却抬手制止了他,清冷平和地说:“去买些包子来,要一品楼最贵、最好的那种。”轿夫应声去了,没多久,热腾腾的包子就捧到了他面前,乞丐们如狼似虎地盯着包子,已经开始忍不住咽着口水。
高清欢上前两步,抬手把装着包子的食盒整个扣在地上,用靴尖儿挑起一个沾满污泥的包子,向前一送:“想吃,就跪下来取。”饿了几天的乞丐们,终于抵不住香味的诱惑,互相对望了一眼,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那抹残忍的笑意更深,他太了解为了活下去舍弃尊严的滋味,但此时此刻,他更享受把别人的尊严踏在脚底。只要手中有足够的权势和力量,任何想做的事都能做成,任何想要的东西都能握在手上。
他退开两步,不再理会那些如野狗一般争抢食物的乞丐。他相信,这世上没有人能抵住诱惑和欲念,只要把诱惑加倍、再加倍,圣人也可以变成魔鬼。而他自己的欲念,就是要让所有欺侮、践踏过他的人,都付出代价……
在他终于有能力做到的时候,他找着了从前嘲讽过他这双碧眼的人,叫人挖去了那人的双眼。他也找着了从前在街头凌辱过自己的人,让他在血一点一滴流干的恐惧中死去。他用越来越气质高华的外表来伪装自己,内心却越来越晦暗。别人都说他妖颜倾城,他却几乎从不看铜镜里的自己,因为连他自己都有点厌恶,那双碧绿眼眸深处透出的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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