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信的兵卒又取出一块残破的绢布,双手捧到始平王面前,说是王玄之叮嘱,务必要交给皇上的。始平王元勰赶忙接过来,送到元宏手中,悄悄示意那兵卒退下。那绢布像是从衣襟上撕下来的,上面还带着已经干涸的血迹,正中用炭灰写着几个字:云阳兴安陵。
元宏把布摊开在桌面上,目光扫过羊皮地图上用墨勾出的那个圆圈,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云阳兴安陵正是萧鸾生前为自己修建的陵寝。他猛地站起来,原来这才是王玄之真正的意图!
大军南下时,萧鸾已经病入膏肓,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笃信厌胜之术,认为人死后再移动十分不祥,便提前赶往自己的兴安陵,随行护卫的,也正是整个南朝最精锐的人马。
此时的建康,必定人心惶惶,防守也很薄弱,正是一举攻破的好时机。王玄之急着赶去云阳,一半是出于自己的私心,想要赶在萧鸾咽气之前,亲手替冤死的王氏满门报仇。另一半却是为了拖住萧鸾的兵卒,给元宏制造攻破南朝的时机。这才是他熟悉的王玄之,把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却把最后一击留给元宏,免得再犯下功高震主的大忌。只要与冯妙无关,任何事他都可以布置得周全妥帖。
最难的抉择又回到了元宏手上,大军已经修整了将近一个月,正是继续开拔的好时机,是去一举攻下南朝都城,还是分兵去救援被困的王玄之?
他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最终缓缓开口,对始平王元勰说:“传朕旨意,派一队人马到两军对阵处散播流言,就说南朝皇帝萧鸾已死。再叫所有兵卒将领做好准备,五日后南下攻城!”
洛阳城内,元恪刚刚从成堆的奏表中抬起头来,轻轻活动着发酸的肩膀。前线的战报也混在其中,皇帝一到谷塘原行宫,军中就士气高涨,他开始逐渐体会到了元恂的悲哀,有这样一个英明神武的父皇,做太子简直是世上最苦的差事,无论监国时怎么做,大臣们都会在心里拿来跟皇帝比较。即使真有登基即位的那一天,也永远都逃不开父皇的影子。
元恪想让自己放松一下,叫来贴身的小太监,让他拿着自己的令牌去明悬寺,把静圆接回来。猎人手里的网已经收得差不多了,这几天宫里要选一批新的宫女,正好可以把静圆混在里面,再想办法要到永泰殿来伺候。
小太监自然懂得主子的心思,不用他仔细吩咐,就忙不迭地点头答,匆匆去了。过了大半日,那小太监才回来,却不像去时那样一脸喜色,惶急地向元恪禀告,静圆已经不在明悬尼寺内,前几天就被某位贵人的马车接走了,不知去向。
元恪只觉得一股火直冲头顶,能调看宫中出入记录和银钱支出的人,只有皇后。他说不清究竟是哪种情绪占了上风,或许是为了中意的女孩儿不见了而恼怒,也或许是因为他心里的隐秘被人窥破了而羞窘,他看中这个小姑子,只是因为她纯净的笑像极了那个人。
一连几天,元恪都觉得胸口像憋着一团火。他在宫中还听到流言,说皇帝有另外一道密诏留给皇后,其实是要把皇位传给最钟爱的幼子元怀,因为用来封装册立太子诏书的金筒,本来应该是一对儿。
想起那个还整天咬着手指的弟弟,元恪就觉得不快,父皇偏爱他,冯母妃也偏爱他。身为年长的太子,元恪不会承认,他在嫉妒这个年幼的弟弟。阴暗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就会疯狂地生长。他忽然恶毒地想,应该让这弟弟永远从宫中消失,冯母后的注意,就会重新回到他身上了,他仍旧是最聪慧的皇子……不,他会是惟一的皇子了,如果知道这个弟弟会夺走冯母后的全部注意力,就应该趁着元怀还只会挥舞着手臂“呀、呀”叫着的时候,把他掐死在摇车里。
元恪开始命人悄悄留意元怀的动向,摸清了他每天下午会到宫中的荷塘边玩一会儿,每次身边都只有一个叫灵枢的宫女跟着。下午这时间很好,宫女、太监都昏昏欲睡,大半个皇宫都是安静的。元恪只带了一个心腹太监,沿着宫中小路往荷塘边走去。
离着十几步远,他就听到元怀咯咯的笑声。灵枢正用一只藤条编成的小球逗着他,绕着荷塘边一块怪石来来回回地跑个不停。
元恪一面不屑地想,父皇和冯母后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没心没肺快活得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一样,一面却又咬牙切齿地嫉恨,他自己在这个年龄,已经知道身为皇子不能这样跑跳大笑了。
他刚一走近,元怀就张开两只小手扑过来,口中叫着:“二哥哥!”灵枢赶忙捡起那只小球,跪下向元恪行礼。
元恪摆出一个关爱的笑容来,对灵枢说:“孤跟怀弟在这玩一会儿,你去取些点心和酪浆来。”灵枢不敢违抗,又见元怀对这个哥哥十分亲昵,便应了声“是”,转身走了。刚绕过一棵垂柳,她忽然觉得不妥,太子殿下身边怎么会连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
灵枢躲藏在树后,探出半边脑袋向外看去,正看见元恪带着元怀往荷塘边走去。
元怀蹲在地上,兴奋地揪着地上的嫩草,元恪慢慢抬起手,要把他推进荷塘里去。荷塘底下全是淤泥,就算是水性极好的人,不慎掉进去也很难生还,更何况一个还不到三岁的幼童?
灵枢吓得就要高喊出声,嘴刚一张开,便被一只粗粝的手捂住,飘起的衣袖正是永泰殿内太监的款式。
☆、313、为时未晚(二)
灵枢奋力挣扎,可捂住她口鼻的手却越收越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来。灵犀想起手里还拿着刚才逗元怀玩的藤条小球,举起来用力向后一打,那球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藤条却刚好划在身后那人的眼睛上,逼得他略略松开了手。
趁着这短暂的松懈,灵枢毫不犹豫地张开嘴,双手捧住那人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下去。这一下用上了十足的力气,直咬出一个带血的牙印来。身后小太监的手一松,灵枢便从他手臂下方灵活地钻了出来。
元恪的手已经放在元怀小小的背上,只要他稍稍用力一掀,就能把元怀推进荷塘里去。灵枢眼珠一转,边跑边边高声叫喊:“殿下,您要……唔……”她才刚说了几个字,就被那小太监追上来,又一次捂住了嘴。小太监这次有了防备,用布条塞进她口中,让她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咬人。
听见喊声,元恪担心被人撞见,猛地一把抱起元怀,用一只手挡住了那双碧绿的眼睛,向荷塘边快走了几步。他看看四下无人,就要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元怀扔进去。灵枢对着元恪拼命哀求,可在旁人听起来,那些哀求不过是些含混不清的“呜呜”声响。
手刚向前一送,树丛背后便传出一道熟悉的女声,只叫了他的名字:“恪儿!”元恪收回手,转头向身后看去,惊愕地发现冯妙正从弯曲的小路上走过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一名十岁出头的少女,梳着双鬟小髻,正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过来。那少女穿着一身湖绿色汉装,头上戴着宝珠玲珑钗,耳垂上坠着两颗猫眼石,手腕上套着一只翠玉镶金镯子,衣衫装饰都是官家小姐的样子,可那张脸,分明就是那个小姑子静圆。
一看见冯妙,元恪就先心虚了几分,放开手对冯妙说:“母后,我正在这跟怀弟闹着玩呢。”元怀完全不知道这个哥哥刚刚对他动了什么心思,反倒张开手臂攀住了元恪的脖子。
几步远之外,元恪带来的心腹太监,还扭着灵枢的手臂不让她动弹。冯妙也不说破,指着身后的少女说:“这是司徒胡国珍家的小女儿,闺名叫做静媛,本宫见过一次,觉得她很乖巧讨喜,就叫她进宫来陪本宫说话,正好说起要来看看怀儿。”
那少女见了元恪,并不像普通闺秀那样垂着头,反倒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圈,见他看过来,便毫不羞涩地仰头一笑,直到冯妙低声催促,才对元恪行了一礼。这副明朗天真的样子,更加让他肯定,这位胡家小姐,就是之前的小姑子静圆。他不知道一个在寺院里长大的孤儿,怎么会突然变成了司徒家的小姐,但他能猜透冯妙的用意,有了官家小姐的身份,她就可以进宫参选太子妃了,也许不能成为太子正妃,但至少可以留在宫中,等太子真的即位了,再另行册封。
元恪被胡静媛的双眼望着,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悔意,如果他刚才真的推了元怀下去,这会儿该怎么面对这两个人?
冯妙从他手中抱过怀儿,平静温和地说:“恪儿,胡家的马车应该已经在门口等了,静媛恐怕不认得去宫门的路,你就多走几步,送她过去吧。送过静媛,你来华音殿,本宫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不等元恪回答,她就沿着方才走出来的小路,慢慢地绕进林荫深处里去。抱着怀儿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说毫不担心都是假的,如果她晚来一会儿,或是元恪的心再狠一点儿、手再快一点儿,这会儿元怀已经掉进荷塘里了。她冒这个险,就是为了让元恪体会到,作恶的滋味,并不像他想的那样肆意自在,作为代价,他会失去一切亲近的、在意的人,再也体会不到安宁平静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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