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身边的胡凳上,正坐着拓跋瑶,仍旧用绢纱裹住脖颈,衣饰却比上次精细得多,显然是花了心思修饰。冯妙也笑着向她问好:“六公主也来了?难怪刚才在前厅,我就听见谈笑声呢。”
拓跋瑶怀中抱着一个刚出月子的婴儿,笑盈盈地看着冯妙,却不起身:“皇嫂安好,瑶儿不知道皇嫂今天也要来,没来得及备下节礼,皇嫂一向大度,想必是不会怪瑶儿的。”
冯妙自然摇头叫她不必讲这些虚礼,听得她语气虽然客气,话语中却没有半点亲近之意,又想起从前四人同去云泉寺的光景,不免心下伤感。见她抱着幼儿,冯妙上前问道:“这可是小小世子?让我看看……”
拓跋瑶只把孩子稍稍递过来一些,让她就着襁褓边上看,不过是勉强能看清相貌而已,并不让她亲近。飞霜在一边解释:“玉霞被驸马收了房,这孩子如今养在公主身边呢。”
原来如此,冯妙心下了然,只是不知道,究竟是玉霞自愿攀上“高枝”,还是被拓跋瑶强迫,不得不从。
不过看了一眼,拓跋瑶就把孩子收回自己身前,转身向太皇太后撒娇道:“皇祖母,您是最疼瑶儿的,瑶儿今天求您的,也不是什么难事,您就答应了吧!”
☆、157、东山再起(二)
太皇太后半眯着眼睛,盯着拓跋瑶怀中的婴儿,神情颇有些冷淡,并不像从前对待皇室中的孩子们那么慈祥亲和。好半天,太皇太后才说:“不满周岁就封爵,即使是皇家子嗣,也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更何况还是个丹杨王世子所出的庶子。”
冯妙从太皇太后的话里,隐约听明白了拓跋瑶的来意,幼子封爵,她这个抚养孩子的嫡母,自然也可以有一个诰命的封号,从此许多事情都方便多了——比如出入禁宫。
“皇祖母,”拓跋瑶见太皇太后不答应,也不着急,只是拖着长声恳求,就像小时候求着太皇太后要些好玩的东西一样,“瑶儿在丹杨王府无依无靠,只有玉霞留下的这个孩子了。您也知道,刘承绪他……他是个不中用的,我的婆母又一味地纵容他,今年又给他选了好几个年轻的姬妾在身边。要是等那些姬妾里有人生下一儿半女,就要踩到我头上去了。瑶儿不要封地,这么小的孩子,就算得了爵位,也不过是个虚名罢了,说出去能让人高看一眼的东西而已。皇祖母,难道瑶儿才嫁出去这几天,您就不疼瑶儿了?”
果然是在宅门里一步步捱出来的,从前天真不解事的六公主,现在不过几句话,就把心中所想说得清楚明白。
太皇太后揉了一把额头,不再说话,却也没松口答应。冯妙已经明白,太皇太后终究还是会答应的,她一向厚待拓跋氏的皇子、公主,给她的庶子一个虚爵算不得什么大事,更何况拓跋瑶下嫁,原本就受了委屈。她只是不想如此轻易地答应,让拓跋瑶认为,只要撒娇撒痴地求上几句,就什么事都能办到。
正在沉默间,朝北的一处软帘掀起,身穿樱桃色对襟长裙的窈窕身影,从帘内小隔间里走出来,手中费力地端着一个香柏木盆。那人极其自然地走到太皇太后面前,屈身跪下,把木盆放在太皇太后面前。
盆中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泡了水,透着一股生姜的辛辣味道,夹杂着梅花的清冽香气,混在一起,熏得人陶然欲醉。“太皇太后,嫔妾再伺候您泡一回脚吧。眼下正是春寒时节,这方子能帮人疏通经络、抵御寒气,对保养玉体是最有帮助的了。”
热气氤氲而起,冯妙这时才看清,在太皇太后面前如婢女一般殷勤侍奉的,正是袁缨月。她把衣袖高高挽起,亲手给太皇太后脱了鞋子,捧起一点热水洒在太皇太后的双足上,试过水温合适,才把太皇太后的脚放进香柏木盆中,一下下小心地揉捏。
“太皇太后,您这几天是不是觉得夜里睡得安稳一些了?再泡个三五天,您那个失眠的毛病就会好得多了。等天气暖和了,嫔妾就把这方子里的生姜减掉一些,换上丁香,也能提神醒脑。”袁缨月的话语里,天生带着几分委屈和小心,即使是这样讲草药方子的话,也会让人觉得她似乎受了什么欺负似的。
宫女半夏在一边说:“娘娘,让奴婢来吧,您刚才亲手调配药方,已经累坏了。”
袁缨月摇一摇头:“侍奉太皇太后的事情,我总要亲自做了才放心。你去看看炉子上煨着的银耳炖雪蛤,待会儿太皇太后发过汗,热热地喝一碗那个温补最好……”她一抬头,好像刚才太过全神贯注似的,这时才看见冯妙,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情,但很快又笑着仰起脸说:“姐姐安好,前两天听说姐姐病了,妹妹正想着要去看看,又怕扰了妹妹病中的清静。”
冯妙设法安胎那两天,为了免人疑心,一直让忍冬对人说,她受了风寒,在华音殿静养。她此时也不多说什么,只客气地回答:“妹妹侍奉太皇太后要紧,我并没什么大碍。”
袁缨月却忽然红了脸,小声说:“姐姐别多心,这两天崔姑姑忙着清点内六局的人手,实在没空。我刚好有从家中带来的养生方子,就到太皇太后跟前尽尽心。姐姐大好了。我也就该回去了。”
冯妙原本什么都没说,被她这么一解释,反倒显得平日都是她和冯清在太皇太后跟前,不准别人踏进奉仪殿似的。要在平时,冯妙并不愿意在跟人在言语上计较,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忽然觉得心中万分不快。她一向对袁缨月并没什么恶意,甚至几次援手帮她,她却在这个时候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自然明白袁缨月的心思,如今高氏一族被尽数打压,冯清又闹出那样的事来,一直被高、冯两大世家压制的妃嫔们,正想借着这机会,替自己搏一搏。宫中有这样念头的人,必定不止袁缨月一个。
“袁妹妹恐怕是自己多心了,太皇太后身体康健,才是后宫的福气,我私心里是最希望人人都多到奉仪殿来走动才好,像今天这样说说笑笑,也好给太皇太后解解闷。”冯妙柔柔地一笑,“妹妹跟崔淑华、郑令仪、王良信都住得很近,下次再来奉仪殿,不妨也叫上她们一起来,你说是不是?”
袁缨月的脸微微一红,像被人说中心事一般,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姐姐说的是,妹妹记下了。”她用柔软的绒布,替太皇太后擦干双足上的水分,又给太皇太后套上软底的缎面鞋子,这才叫半夏把香柏木盆端出去,自己垂手站在一边。
不一会儿,半夏端着炖好的银耳雪蛤进来。太皇太后眯着眼睛半躺着,就着袁缨月的手尝了几口。这才悠悠地问拓跋瑶:“玉霞那丫头,你打算怎么安置?”
拓跋瑶一怔,回答道:“虽说孩子养在我膝下,可毕竟她才是生母,我会跟婆母说,给她一个侍妾的名分,让她终生有靠。”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接着说:“毕竟是个小孩子,虚爵给的太重了,反倒折了他的福寿。哀家看,不如等到满周岁时,让皇上给他一个子爵的虚衔吧。”
子爵算不得多高贵,冯家满门男丁几乎个个封王,就连高氏的子侄,也有不少封了个郡公的头衔。拓跋瑶从小见惯的都是显贵宗亲,这时难免有些失望,可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谢了恩典,把孩子交回飞霜手中。
太皇太后坐起身,似有深意地看了冯妙一眼,转头却是对着袁缨月说话:“你也不必整天都耗在这里了,如今后宫人手不够,你也跟着崔锦心一起,去学学打理内宫事务。你从前在娘家时,都学过些什么?”
袁缨月低眉顺眼地回答:“嫔妾在家时,不过是帮着母亲做些针线女红而已。家里的姐姐们出嫁得早,有时候也帮嫡母清查账册、管教家里的下人,并没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这些也够了,回头你去问问锦心,看内六局里你对哪一局熟悉些,先去学着管管。”太皇太后拿定了主意,雷厉风行地吩咐。
“是,嫔妾一定尽心尽力地学。”袁缨月像是不胜娇怯地答应了,语声里却带了点遮掩不住的喜气。
冯妙在一边看着她的神情,忽然抿嘴一笑,走到太皇太后面前说:“妙儿也有一件事,想恳求太皇太后。”见太皇太后望着她,冯妙便低垂下头,谦恭诚恳地说:“借着这次的机会,崔姑姑整肃内六局,刚好可以清除多年的积弊。嫔妾想,织染坊虽然是新设的,可毕竟也是后宫的一部分,总这么零散在内六局之外,毕竟不合规矩,不如也劳烦崔姑姑一并规整到内六局里去吧。”
话一出口,屋内其他人都带着些奇怪的意味,打量着她。虽然没有明说,可在众人眼里,织染坊一向只听冯妙差遣,外人很难插上一手。现在她肯主动让出织染坊,岂不是连自己最后一点依傍也不要了?
冯妙在太皇太后身边坐下,替她揉揉额角:“妙儿自己想偷个懒,歇上十几天。等崔姑姑安排好了,再看看哪里需要人手,让我去做就行了。”
“那也好。”太皇太后淡淡地答应了,不再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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