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拂了拂药碗腾起的白雾,面色不变:“让他查。”
“阁主。”阿水加重嗓音,“若让他查出来……”
她抬眼望了望夜幕凉白月光,唇角弯起一抹笑:“不仅要让他查,还要露出线索让他有迹可循,他想知道真相,我便给他真相。”微微偏着头,露出温柔神色,“凡是他想要的,我都会给他。”
阿水不解地看着她:“你想让他知道真相,为何不亲口告诉他?”
未绾的发下精致面容有些苍白,她将药碗捧在手心,嗓音轻细如碗里荡开的涟漪:“那些真相,我说不出口。”
第陆章
七月夏狩,叶宿白一向不参加,但此次风无报了名,他也难得提起性子去围观,依她的身手,输赢如何大概已能料到。
盛夏日头太毒,他小坐一会便觉不适,只能打道回院,吩咐婢女准备了冰镇绿豆汤待风无回来消暑。
婢女应下后又想起什么,道:“大公子,方才药圣差人送了药过来,说是给少夫人的,放在药房了。”
他的药量尚足,她如今又去求了药,难道是自己身体出了毛病?因久病成医,当他看见不该出现在药方里的药草时,有一瞬间的失神,片刻之后,脸沉如水。
风无带着猎物回到洗尘院时,雪白脸上染有绯色,叶宿白就站在门口,脸色隐在黄昏光影中,嗓音极沉地漫过来。
“东方淳给你的药,我看到了。”
她愣在原地,面上酡红一点点褪去,露出带有慌乱的苍白容颜。他极慢地走近她,像欲倾而来的阴云,明明是孱弱双肩,却让她感到压抑。
“分量十足的藏红花。风无,你就这么不想要我们的孩子吗?”
夏风吹落满地霞光,她沉默良久,浅淡如水的嗓音缓缓响起:“宿白,我不希望以后你会因这个孩子而痛苦。”
他猛地抬眼,深沉如海的眸里满是难以置信。他不敢相信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那是他们的孩子啊,他怎会后悔拥有他。
是了,她的目的一直都不单纯,因担心她会做危险之事,所以宿白派了人调查她,线索却牵扯到十几年前他姨妈被灭门的那桩惨案。
他尚未弄清楚送风阁和这桩案子的关联,她已经在为自己找后路,若没有孩子,离开便毫无牵挂,这是她的打算吧。
落日一寸寸隐在远山之后,他的神色也一点点暗下去,垂着眸转身,月白袖袍从她指尖掠过,进屋掩门,没有情绪的嗓音传出来。
“把你的人撤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月末,叶宿白受同窗挚友相邀,前往长安参加儒侠会。风无站在半山灼灼蜀葵中,目送他远行,对阿水道:“派人跟上去,暗中保护。”
山风将她的衣袍吹得簌簌作响,她仿若淡泊红尘的隐士,心之所向唯一人而已。
叶宿白文理之名早已在外,因有东方淳的调理,此次远行倒也无恙。众人知他身体不好,只半日便放他回院休息。
客居的院内一塘枯色荷叶,叶间冒了几片碧绿水葫芦,他将手中鱼食投进水里,听暗影禀告道:“属下已经查明,送风阁兴起之时正是当年六皇子争权落马之后,送风阁的前身很可能就是六皇子的幕府。”
当年的六皇子手中有一把锋利的刀,他利用这把刀参与夺嫡,妄图篡夺东宫之位,而他死后,他的势力土崩瓦解,隐于幕后的幕府也自然无从追查。
若这些谋士剑客为掩藏身份组建了江湖势力送风阁,的确很有可能。既如此,曾被六皇子屠杀的他姨妈一家,岂不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揉了揉眉心,低低叹出一口气。无风的院墙外树影摇晃,几名悄无声息的黑衣人踩着落叶飞掠而来,惊动水中红鲤。
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突如其来却戛然而止。
阿水面色冷沉将最后一人斩于刀下,溅起几滴鲜血落在叶宿白雪白的领子上,他挥手遣退一旁没来得及拔刀的暗影:“她呢?”
“阁主去了南疆。”
他手指一顿,想起那日她与东方淳的对话,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阿水见他不说话,又道:“阁主走之前已料到二公子会对您出手,交代属下务必保护好您,如今四周危机四伏,还请大公子同属下回送风阁,方能无恙。”
晚风拂起一池涟漪,他掸掸衣袖起身,漆黑的一双眸没有半分情绪:“不劳阁主费心。”
几日之后,他在回庄路上收到消息,叶初被杀,庄主震怒,下令彻查凶手。
他将手指搭在泛黄书页上,目光掠过车窗外枝影斑驳的绿叶,晨光透过缝隙照在书本上,照亮扉页几个大字。
九冥堂委托书。而他手指停留的那一页,叶宿白的名字赫然在上。
三月十九,接藏云山庄二夫人委托,刺杀藏云山庄大公子叶宿白。执行者:鬼杀江临。执行地点:祁山道观。执行结果:委托完成。
这是十三年前九冥堂所接的一桩委托,按照上面的记录,叶宿白这个人,已经死了。
他从不认为叶初怀疑他的身份是空穴来风,在得到叶初曾接触过九冥堂的消息后,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拿到这份刺杀委托书。
九冥堂从不失手,叶初那么执着地调查他的身份,是因他很清楚,真正的叶宿白早已被他雇人杀了。
而叶初曾委托送风阁调查他,凭送风阁的本事,不可能查不出他的真正身份。风无早已知道真相,不仅将此事隐瞒,甚至为了不让叶初泄露消息,杀了他。
送风阁要杀叶初很容易,若只是为了不让他泄露此事,很早之前便会下手。可拖到如今,只有一个解释:叶初查出了什么,他们要杀人灭口。
他早知风无瞒了他什么,可他总觉得那没有关系。他始终记得她说要陪他终老,为了这句承诺,他可以不去推算暗影传上来的消息之间有什么关联,也可以不在意她瞒着他背地里做了多少事,他相信她。
可她不想要他们的孩子。当她开始为自己找后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挽留。
他曾执着地想知道风无的目的,可事到如今却命暗影撤了回来。因他隐约能猜到,那些他想知道的真相,可能极其残忍。与其那样,他情愿什么都不知道,怀着对她最单纯的爱意,孤独终老。
第柒章
回庄的马车在半路被拦住,阿水带人站在外面,恭敬道:“大公子,阁主请公子前往送风阁一叙。”
他掀开半幅车帘,没什么表情:“若我不愿意,你们打算劫持我?”
“属下不敢。但此次阁主在为公子寻药途中受伤,昏迷之际还不忘恳求药圣为公子炼药,望公子看在往日与阁主的情分上,不要推脱。”
日光照在他苍白脸上,依旧是毫无情绪的一张脸,眼底却闪过不易察觉的担忧。马车在半途改道,到达送风阁已是七日之后。
院门投下半轮明月,宿白的身影扰动落在天竺葵上的月光,尽头那座拔地而起的高亭内,白色帷幔用金色弯钩挽在两旁,他一眼看见亭内躺卧在藤床上的女子。
她清瘦了不少,夜风将宽大衣袍吹得鼓起,黑发用一根红绸绾在头顶,素来冷丽如泉的一双眼上,覆了一抹白纱。
他走到她身边,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却坐直了身子,唇角弯起笑。
“你的眼睛……”
她朝他伸手,是一贯浅淡的嗓音:“五毒教要我用这双眼睛换他们的蛊血,我同他们换了。”
他脚下一个踉跄,她似有感应扶住他。他看见那双手,那双曾为他剥葡萄煎药如今却布满伤痕的手。
他在藤床旁站定,泛白指骨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想说什么却只砸下一滴泪。她双手环上他的腰,将头妥帖地靠在他的胸膛。
“宿白,你这么聪明,已经查出什么了吧。”她笑了笑,嗓音似被冻住,微微发颤,“我做这些,不过是希望日后你会念得我的好,不会恨我。你看,我这么会算计,你不必内疚什么。”
话落,将一个白色瓷瓶交到他手上:“这是能治好你身体的药,服下它,你会好起来,可以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可是宿白,同样的,你会想起一些事,一些令你痛苦的事。我不知道当你想起那些事,会如何看我,明日这个时候,我还在这里等你,若你愿意,余生,我想继续陪你。”
这注定是漫长的一天。日落,她屏退了所有人,坐在亭内等他。西沉霞光投在她白纱覆眼的脸上,连风都是无声。
良久,她听见极轻地脚步声渐近,能想象他往日不紧不慢优雅从容的模样。
他来了。
他在她面前三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空中擦过极细的破风声,当剑尖抵住她的心口时,她并没有露出意外神情,微微挑起唇角,似在与他谈心:“我死后,送风阁会为你所用。若你想继续以叶宿白的身份活下去,他们会帮你。若你不愿意,你想做什么,他们都会支持你。”
他朝前进了一步,长剑却并没刺进她的身体,只是咬牙切齿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你以为你做这些,我就会原谅你吗!”
她点点头:“不会,满门血海深仇,你杀了我报仇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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