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房间寂静无声,良久,萧何嗓音淡淡。
“下一个任务,我要你去刺杀燕放。并不需要杀了他,你只需挑断他的筋脉,让他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当个废人。”
她咬着发白的唇,摸出腰间酒囊灌了几口,面色终于有所缓和,声音却微微颤抖:“你让我接近燕君北,获得他的信任,就是为了取得他父亲的天蚕软甲,以便刺杀?”
萧何面色渐冷:“他时刻穿着这宝贝,令人无从下手,除了他亲生儿子这世上恐怕也没有谁能拿到手。”
她低笑出声,压住肩头伤口,血从指缝滴下,一贯风轻云淡的嗓音,此刻竟含了几分悲怆:“我替你办这最后一件事,你放我自由吧。大约你也清楚,我活不长了,所以才会接连派那些棘手的任务给我。我知道你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最后为你办这一件事,也算还清你的救命恩情。”
他负手看着她,就像无数次她完成任务回来,他面带笑意称赞她一样:“好。”
她还记得那些年,她陪着他在刀光剑影的江湖闯荡,为他挡下无数暗袭,最终内伤难愈,这些年全靠续命丹吊着。可近来续命丹也开始失效,疼痛一波压过一波,喝酒本可以镇痛,如今也没什么作用了。
她总是天真地认为,他曾经那样温柔地救下她,她在他心中终归是不一样的。可后来也终于清楚,她唯一的不一样仅仅是,她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若有人比她更锋利,她便失去这份不同。
她走到门口,将面上的悲戚一点点隐去,终于又变成往日洒脱的白骤。
“冥主,我会为你办好这最后一件事。请你今后,放过我,放过燕君北。”
那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啊,竟然和最狡诈的九冥之主做交易。她将他骂走了,希望他再也不会回来。
片刻,听见萧何淡然嗓音:“我的目标只是燕放,自然和他无关。”
将军府的地形她再清楚不过,和燕放交上手时,她竟然有微微惧意。她不怕死,不怕痛,她只是怕那个少年看见她对他的父亲下手,会如何恨她。
当她将刀刺进燕放四肢,周围火光终于围过来。燕君北血红着眼,恨不得将她一口口咬碎吞下肚。
“他所说的委托,便是让你刺杀我的父亲?”
她手腕翻转挑断燕放最后一根手筋,在他的惨叫声中缓缓起身。
“他还活着,我没有杀他。”
她眸色浅淡看他一眼,从重重包围中飞跃而出,熟悉的嗓音还在他耳边:“燕君北,我等着你来报仇。”
那是燕君北从军前,最后一次见她。
第伍章
“爱卿,你觉得朕的提议如何?”
君王笑吟吟的声音传来,燕君北收起回忆思绪。室内沾了晨露的木芙蓉插在黄釉蟠螭纹双龙瓶里,龙涎香漂浮在鼻尖。
他隐下眼底晦暗情绪:“如今战乱未平,臣无心为家,六公主惊艳无双,必另有良配,臣一介武夫不敢妄想。”
他起身跪拜,凛声道:“且近来江湖势力越发猖狂,扰乱朝纲,臣愿请旨肃清乱势,为陛下分忧。”
日光洒在金碧辉煌的雕梁飞檐上,他步履沉着,踩着这白玉台阶,暗自握紧了双拳。
他带着他的铁骑归来,誓要踏平九冥堂,将那人斩于刀下。当年他骗自己偷取了父亲的护甲,才害得父亲卧床多年。他愧疚痛恨之际,唯有放弃自小的大侠梦,挑起燕家大梁,遵循父亲的意愿从军参政,向父亲赎罪。
那个女人啊,他在军营多少年,便恨她多少年,可再次看见她,听见她满不在乎地说不认识他,愤怒竟然大过了仇恨。
几日之后,江湖盛传,骠骑将军燕君北将领铁甲军队马踏江湖,首个目标直指九冥堂。而九冥堂也高价悬赏刺杀燕君北,赏金之高前所未有。
白骤喝得醉醺醺,踏进分堂接了这个委托。
分堂主有些迟疑:“白堂主…不,白姑娘,你离开九冥堂多年,这一次……”
被她一甩酒壶打断:“我只是来当个挂牌杀手,接个委托,赚点酒钱,不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可是你接的这个委托是有史以来最难的委托啊……
她步履凌乱踏出去,微醺嗓音散在屋内:“告诉其他人,这个委托我白骤接了,谁也不准插手。”
燕君北整顿了铁甲军,正在军营和副手商议进攻计划,突觉凛冽杀气四面八方袭过来,杀手未到,杀气已至。
铁甲列阵,将燕君北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地护在中间,他们早已得知会有杀手前来,只是没想到这个杀手将杀意暴露得如此明显,给了他们充分的迎接时间。
一缕酒香飘然而来,本来淡定无比的燕君北霎时变了脸色。片刻之后,白骤摇摇晃晃闯进军队的攻击范围,手上还提着一壶酒。
“全部退下。”
“将军!”
“收队!退下!”
他脸色恐怖得吓人,周围将士面面相觑只得齐齐后退,偌大的空地上只留下他和白骤二人。
远山如黛,晨雾溶溶,她身后似有烟雾轻拢,眉眼氤氲在酒香中,步伐有些踉跄。
他死死瞪着她,嗓音愤怒得颤抖:“我怎么也想不到,接下这个委托的会是你。白骤,为了他你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我在你心中,又算什么?”
她偏着头,斜挑着唇角,是漫不经心地笑:“什么也不是,你是我此次的目标。”
他听见这样伤人的话,竟然笑出声,握紧手中长枪,缓步走近她,每进一步,能感觉到他凛冽杀气刺穿她的皮肤。
“都说杀手无心,曾经我不信,如今不得不信。白骤,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是不是?”
她微笑地看着他,好像风中冷冽盛开的凤凰花,竟是突兀收了杀气:“那便动手吧,燕君北,杀了我,为你父亲报仇。”
长枪抵住她心口,他咬紧了牙,却没有再进一寸:“当年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其他杀手。你接下委托,是为了保住我,保住你自己。这些你明明可以解释给我听,却从来不说,让我误会你这么多年。白骤,你什么时候才能在乎我一点,哪怕是一点。”
手掌用力,长枪终于刺穿她的胸口,却故意歪了一寸避开要害,她喷出一口血踉跄着要倒下,被他揽入怀里。
他抚上她的后颈,低低的嗓音响在她耳边:“我定会踏平九冥堂,将萧何斩于刀下,断了你这一生牵挂。”
她晕在他怀中,被他命人关进了监牢。而他整顿铁骑,马踏九冥。
白骤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站了个小将,目光悲戚地看着她。小将是燕君北的亲卫,他打开牢门放她走。
“将军说过,只要杀了九冥之主,这场仗就算打赢了。可这么多天,将军还没有回来,我知道你是九冥堂的人,希望你能把将军带回来。”
腰间酒囊已满,是他担心她在牢里喝不到酒亲手装满的。她拍了拍亲卫的肩,眉眼坚决:“哪怕我死,也一定让他平安归来。”
她赶过去的时候,九冥堂已被攻破,可燕君北和萧何不知所踪。她寻着踪迹找过去,在凤凰亭找到了他。
他躺在凤凰花下,嫣红花瓣落在他玄色铠甲上,遮住了斑驳血迹。看见她时唇角微微挑起,气息微弱难寻。
她艰难走近,用手去抚摸他冰凉的脸,听见他微不可闻的声音:“我已经杀了他,白骤,你终于自由了。”
“你这个笨蛋。”她蹙紧眉恶狠狠地骂他,可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滴在他的眼角,像是他不舍离她而去。
他却笑得越发开心,用尽全部力气动了动嘴唇,说出一句什么话来。她贴着他唇角,全身都在发抖。
“燕君北,你说什么,我没听见,你醒过来,再说一次。”
可是再也没有人回答她。
尾声
她将琉璃茶盏拿过来,兴致勃勃地问流笙:“起先我看你这茶盏里的水是赤红,怎么一段故事讲完变得如此清澈了?”
流笙笑答:“因为你口中那段最纯粹真挚的感情,涤清了水之浑浊。”她手指轻点水面,问她:“你想知道什么?”
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其实就是想问问,那时候,他到底说了什么。”
水面荡漾,画面缓缓浮现,男子死前的模样再次浮现,他拼着必死之心将长枪刺进萧何心口,终于两败俱伤,可他撑着血流不止的身子,一步步走到了凤凰亭,临死也想死在她喜欢的地方。她看似满不在意,眼底却满满都是悲戚,紧紧捏着酒囊,听见很久未曾听见的声音。
“你终于在乎我一次了,我好开心。”
那么久以来故作的坚强和不在乎终于在此时崩溃,她能感觉心脏被一寸寸敲碎,痛到了极致。她朝流笙说了句谢谢,踉跄着飞奔出门,连酒囊都没有拿。
流笙看着消失在竹林间的女子,轻叹了一声,看向还有画面浮现的茶盏。
是她年幼之时,瘟疫袭遍了村庄,她并没有染病,却和那些病患关在一起,周围的人逐渐死去,她紧紧抱着膝盖蹲在角落,也快要被饿晕过去。
后来县令下令烧掉这个村庄,她拖着小小的身子爬出去,隔着窗户喊救命。可没有人理她,他们抱着木柴将窗户遮住,将她最后的希望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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