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窦宁儿没想到林霏女装会是这般模样——皎洁不改,英气中又添七分难以言表的秀美,依旧与其他任何女子都不同。
对啊,她是如此不同。
她刚刚分明是要杀她,可她非但不责怪自己,如今还能和颜悦色地关心她。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是女子?为什么她现在才来?
窦宁儿眼中再次盈满了泪水,一滴滴豆大的泪珠滑下苍白的面庞,“嘀嗒”一声坠入棉纺中。
她说哭就哭,完全不给林霏反应的时间,教林霏手足无措,只能手忙脚乱地倾身过去,边替她擦拭泪水,边无措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窦宁儿伸手攥住林霏肩头的衣料,泪流不止,却还抽噎反问:“你怪不怪我?恨不恨我?”
林霏心底除了怜惜与内疚,再没有第三种情绪,更遑论怪责和憎恨。
她又哪里有资格怪责和憎恨。早在下山之前,村长爷爷就再三嘱咐她,让她莫要随意插手山外人的气运。
是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天命运数,可林霏根本不是荆朝人,她的气运与山外人截然不同,倘若贸然插足他人的气运,于己于人都是祸福难料。
但那一夜她准备出城,途经相府,还是出手救下了窦宁儿。
她将人救下,却不能护她周全,反倒还害了她。从长安到夔州,不是追杀就是逃亡,窦宁儿哪里过过平安和美的日子。
木已成舟,她不该做的都做了。往后是福是祸,她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她都会竭尽所能再不让窦宁儿受罪。
见林霏摇头,眼中赤诚不减,是真的不恨也不怪自己,窦宁儿又哭又笑,一头扎进林霏怀中,一叠声地说着“对不起”。
林霏难受地搂着窦宁儿,心乱如麻。
突闻一声“吱嘎”,狂风涌入,殿门蓦地被打开。床上二人不约而同地朝外望去,便见一高大的身影正徐徐走来。
那道身影越走越近,待看清来人,林霏心下不由一紧,而窦宁儿则瑟缩在林霏怀中。
窦宁儿惊慌失措地看着突然而至的谢桓,颤声问道:“他,他是谁?”
林霏这才想起窦宁儿只知道谢书樽却不认识谢桓。一直到她被玄衣卫自夔州带走,谢桓都是以谢书樽的身份示人,所以窦宁儿根本未见过谢桓真正的模样。
怎么与她解释谢桓的身份?
林霏不禁抬头看向谢桓。他已敛住脚步,正背光立于拔步床前,林霏只能看清他言笑不苟的脸廓,却无法揣度出他此时的心情。
嗫嚅半晌,她终究未回答窦宁儿的问题。
诡异的沉默蔓延在三人之间,窦宁儿再次出言询问,林霏依旧未作声。
少顷,谢桓突然启声:“林霏。”
其音清冷低磁,仿若玉石相击,可这样的金玉之声传入窦宁儿耳中,却让她浑身一颤。
林霏如何不明白谢桓这简单称呼中的不悦与警示。她略微迟疑,正要与窦宁儿拉开距离,窦宁儿却不由分说地环住她的腰身,紧紧与她相贴,显然不愿让她离开。
窦宁儿:“我不想看到他,让他走!让他走!”
怀中的娇弱身躯又开始发颤,林霏轻抚着窦宁儿的后背,将心一狠,恳求地望向谢桓,“我先与她说几句话,你在外头等我,好吗?”
谢桓冷若冰霜地觑了窦宁儿一眼,这次竟未让林霏难做,径直转身离去。
谢桓一走,窦宁儿猛然抬起头,激动地问林霏:“他是谁?”
林霏不再瞒她:“他……他是谢书樽。”
窦宁儿喃喃重复了一遍“谢书樽”,面显惑与惊两色,追问着:“谢书樽?他,他怎么在这里?他怎么……”怎么变了副模样?
林霏简洁明了地解释了个大概,窦宁儿听罢,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害自己之人真的是谢书樽,不,该叫他谢桓了。
夔州那夜,她当时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记得自己浑身作痛,双眼溢出鲜血后便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浑身无力。她一开始还觉得奇怪,为何地面时常摇荡,直至被人从牢里架出来,才知道竟是身处江河之上。
她原以为自己被官府缉拿,将要难逃一死,颠沛了将近七日,着陆后她才发现抵达的根本不是大荆京都长安。既然不是落入官府之手,那她就还有存活的期望,可她等了又等,等来的不是解救自己的林霏,而是逼供的极刑。
直至今日再与林霏重逢,她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才知道原来都已到了梅初月。
林霏同她解释完,见她只是默不作声地瞪大双眼,已不知神游到了几重天,便轻轻唤了声“宁儿”。
“林霏,”窦宁儿回过神,她无意识地掐着林霏的胳膊,颤声道:“林霏我不想待在这儿。我,我……怎么办?他来了,他要来杀我了!”
林霏抚上窦宁儿的面庞,另只手轻拍着窦宁儿的后背,柔声哄她:“宁儿,这里很安全,没有人可以进来,别怕,我在这儿,没有人可以杀你。”
窦宁儿渐渐被安抚下来,她垂下脑袋,突然瞥见自己的双手,双眼又显惧色,十指颤动,泪水再次渗出,“我,我……”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赶忙将两只手藏在袖中,哀痛地望向林霏。
林霏却毫不犹豫地捉住了窦宁儿妄图掩藏起来的双手,不躲不避地将其握在手中摩挲。
“宁儿,一切都过去了。”
窦宁儿摇着脑袋,重复喃着“它好丑”,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要将手抽回。
林霏心下再如何不忍,也知道窦宁儿越是反抗她越不能松手,不单是要借此机会引导窦宁儿面对,更是摆明自己的立场。
林霏捺下满心沉重,将声音放得更柔:“不,它很美。宁儿你还记得吗,你曾用它为我绣过荷包,它不丑。”
第79章 欲盖弥彰(三更)
林霏轻轻将殿门推开。
殿内因地龙燃烧而升腾出的暖气被阻绝于身后, 门一开,便有刺骨的寒风刮过,林霏的衣裙被吹得猎猎作响。
殿外背影挺拔如松的人未回身看她, 依旧立于勾阑旁, 面朝空旷的正座月台,他的一双凤目清清冷冷, 教人猜不透所思所想。
谢桓身上只着了件深色单衣,显然是睡下后又被唤醒, 都来不及披件氅裘, 便匆匆忙忙赶了来。
林霏反手合上殿门, 踱步于谢桓身后,陪他静静立着。
时起时落的夜风像是在与月光嬉戏,起时便指挥乌云腾挪将残月遮得严严实实, 落时又默许月儿探出一半的脑袋。月儿却不计较,只要能出现便将清辉悉数洒于重檐庑顶,还要漏出一些跨过勾阑,映照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
相对沉默半晌, 林霏主动伸出指尖触了触谢桓的手背,一触之下,感受到的便是意料之中的冰凉。
谢桓依旧未搭理她。
林霏抿了抿唇, 第二次尝试主动:“怎么不穿多点就出来了?”
谢桓终于有了反应,他面无表情地觑了林霏一眼,眼瞳骤然一缩,下一刻, 林霏的后颈便贴上了个冰冷冷的东西。
握着林霏后颈的手略一使力,谢桓与她的距离便被拉得极近。
又伸来另一只手捏住了她尖峭的下颚,林霏被迫仰起头。
谢桓盯着林霏秀长脖颈上那道尚未结痂的红肿血痕,冷声发问:“怎么弄的?”
林霏将秀眉一蹙,状似疼痛地“嘶”了声,果然就见谢桓眼神一暗,当即松开捏着她下颚的手。
他脸色不太好看,表情与握着她后颈的大掌一样,都是冰凉冰凉的,冻得林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林霏见他依旧盯着自己颈上的伤痕,怕他追究下来降罪于窦宁儿,为了转移谢桓的注意力,便伸手握住了他垂于身侧的那只手掌,轻问道:“你怎么会来?”
林霏的手心很热,今夜与窦宁儿同床,她睡前未宽衣,一层一层的衣裙都好好穿在身上。
许是被林霏掌心的温度熨帖,许是见她还没傻到衣裳也不穿就与人同床共寝,谢桓冷若冰霜的面庞终于舒缓了些。
“我若不来,今夜之后,你怕是都忘了谢桓是谁。”他虽将咄咄逼人的气焰收敛,但出口的语气依旧潜藏浓重的不悦,林霏知道他这是真的恼了。
恼她与旁人亲近至此,恼她如此纵容窦宁儿。
林霏很清楚,谢桓并不是个大度的人,他若不计较此事,只说明他根本不在乎,可若是被触及逆鳞,尤其是被人觊觎私有物,他的睚眦必报便会原形毕露。她已不是想一出是一出的孩童,既然做了与谢桓在一起的决定,便要接受他的好与不好。
这一日他都未出现,并非因为要务缠身,而是他有意将时间留给林霏,让她解决好与窦宁儿的误会,捋顺她们之间的关系,并将一切解释清楚。
可时机不对,一日下来林霏根本找不到与窦宁儿心平气和坐下来谈一谈的机会。
而林霏今日与窦宁儿相见后,又做了另一个决定。
一个需要让谢桓知道的决定。
谢桓还不知道林霏已有了别的打算,他见林霏只是讷讷站着,眼瞳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便紧了紧握着她后颈的大掌,将她唤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