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桓见她二人默契至此,好像都已将他这个大活人屏蔽在外,心头愈发不是滋味。但他知道林霏与师兄阔别多时,如今再见,一定有许多他听不得的话想说,他希望在林霏心中博取好感,那即便自己如何难受,也不能再任性地将她桎梏在身旁。
除此之外,他也想看看这二人到底是个什么关系,除了单纯的师门情意是否还有别的猫腻。如果有,那他要将这猫腻掐死,必要时,这便宜师兄倒可以是牺牲品。
晏海穹望了眼谢桓,眼色中瞧不出额外的情绪。
他与林霏道:“借一步说话?”
“好。”林霏颔首,将肩头的大掌扥下,与晏海穹走到一边席地而坐。
谢桓握了握掌心,心底嗤笑。刚刚在舸上,她为了得到他的协助,谄媚地来拉他的手;可如今,一句话也没有便将他推开,这不是有了新欢不要旧爱那还能是什么?
王父说的不错,女人果真都是水性杨花的。
谢桓阴着脸走到另一头闭眼打坐。他虽是想着眼不见为净,但一双耳却伸得老长,倘若只看他清冷的模样,那任谁都想不到他并非认真调息,而是在认真偷听。
那边厢,晏海穹擦亮火折子,将林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不由笑言:“三年不见,你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他又在林霏脖颈处多看了两眼,继而道:“怎么这副扮相?这个,”晏海穹点了点自己的喉结,笑意昂扬,“哪里来的?”
林霏摸了摸自己颈上突起,笑回:“行走江湖,还是男装要方便些。这块东西不是真货,和你的比不了。”
言讫,她也将晏海穹好好打量了一通。
时过三年,眼前的男子已从少年蜕变成风度翩翩的君子,林霏印象中的他还是入关前的青涩模样,可如今,他的气质已变得沉稳内敛,只有和师傅如出一辙的温润还觅得到踪迹。
林霏问他:“师兄你是何时出关的?”
“你一走我便出关了。”
谈及此,林霏这才想到心心念念的小师妹,她一拍脑袋,边左顾右盼,边问道:“林夕呢?她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晏海穹温温一笑,“你可终于想起她了。”他指了指林霏身后,“那丫头在对面的牢里。”
林霏当即起身,快步走到牢门,双唇翕张间,一声声惟妙惟肖的“布谷布谷”便从她口中流出。
这是以前林夕闹脾气时,林霏用来哄她的伎俩。而如今这模仿杜鹃鸟的叫声,竟成了她们相认的标志。
少焉,对面果真出现了回应。
“林霏!”一声如银铃般清脆的喊叫响起。
沉郁的牢狱像是活了过来,微胖的少女蹦蹦跳跳地现身于对面牢房的光亮处。
林夕未见过男装打扮的林霏,乍一眼看去,她竟有些不敢相认。
“你……你是林霏吗?”
“这才几月不见,你就认不出我了?以前白疼你了。”林霏一双眼都笑眯了。
林夕发出喜悦至极的尖叫,却突然小嘴一撇,喜极而泣,情绪转变之快令众人猝不及防。
她哭哭啼啼地倾诉着:“林霏你怎么瘦了,怎么丑了?我好想你啊,好想你煮的茶,好想你做的饭,你走了以后,我,我天天去婶婶伯伯家蹭饭,我都不好意思了我。”她抽搭一二,转身去拿身后的鸟笼,“你看你看,小画眉也一起来了!”
听着她孩子气的话语,还有画眉鸟叽喳叽喳的叫声,林霏竟不觉聒噪,只余心底一片柔软,她两手把在门榄上,柔声哄慰时哭时笑的林夕。
久别重逢的喜悦令她们都忘了自身的处境,只剩下滔滔不断的嘘寒问暖。
独坐在角落里的谢桓静静听着,他能感受到林霏的怡悦和轻松,她如今的样子他从来没见过。
他也想要她这样对自己笑对自己说话。
原来她和自己在一起都不是发自肺腑的开心吗?可他是啊。
呵,多么感人的大团圆结局。可惜里面没有他。
这时,对面牢房的阴影中,突然走出个头戴毡帽的清秀姑娘,那姑娘由一半老徐娘搀着,林夕回身牵住她的手,引她慢慢来到自己身边。
林霏一愣,心底的讶异不由脱口而出:“赵姑娘!你怎么也在此?”
如今的赵无眠虽然依旧目不能视,但面色红润,比之林霏最后一次见她,状态已经好了许多。
赵无眠面朝林霏的方向,正要说话,一旁的林夕快嘴答道:“我和哥哥在江渝遇见了赵姐姐,赵姐姐说知道你在哪儿,于是便带我们来找你。哪里知道竟然遇上了这帮可恶的盗贼。”
说到此,林夕嘟了嘟嘴,补充道:“幸好遇见的是盗贼,不是那姓赵的秀才。”
林霏了然地点点头,随后柔声问林夕:“被抓来这里怕不怕?”
“不怕!”林夕高兴地笑了起来,“一点都不怕!原来山下这么好玩,难怪你一直不回家。”
林霏正准备吓唬她两句,突然出现“咚咚咚”的巨响。
几人转身去看,原来是打完饭的牢头回来了。
那牢头一进门就听见“回家”二字,结连在一起的粗眉当即皱起。他凶神恶煞地用刀背猛敲桌子,骂骂咧咧着:“回个泥腿子回!连老子都回不了家,你们还敢想!都给我老实点!再吵就打断你们的腿!”
林夕扯了个鬼脸,小声嘀咕了句“狐假虎威”。
林霏朝她做了个回去的手势,随后与晏海穹隐入阴影中。
牢狱再度陷入沉闷的气氛。
林霏与晏海穹相对而坐,她双手抱膝,头枕在膝盖上,压低嗓音,小声地问他:“你怎么被抓到这儿了?”
晏海穹:“我也正想这么问你。”
二人又是相视一笑,再度异口同声——
林霏:“你先说。”
晏海穹:“你先说。”
后者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好罢,我先说。
我和林夕两个月前就下山了,本来想着先找你,然后再去寻我爹娘。后来兜兜转转到了江渝,半个月前又误打误撞遇见了赵姑娘。
赵姑娘的情况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原打算先送她去晏林,请歧伯帮她医病。只是赵姑娘怕我们失去你的消息,所以要求顺道先来见你。
我们从江渝租了船,一路北上夔州,半途却遇见了这群杀人不眨眼的水盗。又听人说他们不仅劫财还贩人,于是我们便假装被虏,打算直抵这帮人的老巢,解救其他受其戕害的普通百姓。”
一言毕,晏海穹望着林霏,“你呢?”
林霏:“不谋而合。”
二人笑着,像儿时般手对手击了一掌。
晏海穹星目熠熠地与林霏对视,轻道:“这三年你可有想过我?我可是无时无刻不想着你……和林夕。出关知道你和爹娘都离开了晏林,我便一刻都待不住了。”
说罢,他学林霏歪着头,伸出一只手,就要去抚摸林霏的脑袋。
一旁的角落突然响起剧烈的咳嗽声。
“林霏!”
晏海穹伸出的那只手顿住。
两人齐齐往谢桓的方向望去,便见他一手捂着胸口,薄唇上滑下一道猩红的血迹。
谢桓咳嗽不止,却还强忍着喉头腥甜,唤着林霏的名字。
林霏当即上前查看他的情况,她一靠近,谢桓便支持不住地向她倒来。
林霏将他接住,探手为他把脉。
“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林霏大吃一惊,再度细细探过,才知他竟是练功时不慎走火入魔。
第36章 针锋相对
谢桓将大脑袋蹭在林霏肩窝, 细嗅她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桃花香,心头横生的邪怒终于得到暂时的纾解。
他一个九尺男儿,如今这般赖在林霏身上, 看起来就像是撒娇求挠痒的倨傲狮虎, 终于卸下了令人生畏的利齿。
林霏还什么都没说,他便神色不明地瞥了眼她身后的晏海穹, 哑声指摘:“你们闲扯也看看场合。就是因为你们太恬噪,才害得我练功分心。”
林霏哑口无言。敢情他一直在旁边偷听, 像他这般心术不正, 不走火入魔才叫奇怪, 这又如何能怪得了她们。
关于偷听一事,谢桓不否认。但出现走火入魔的迹象,确实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当时他见林霏接二连三地与人相认, 场面一度其乐融融,她甚至高兴到已经彻底忘记了他的存在。他不是大度的人,更受不了林霏满心满眼只有外人,他心头有千般万般的不甘, 但一想到这可能是她最为开心的时刻,他便不愿因为自己搅坏她的好心情。
他没想到自己一遇见关于林霏的事,便会如此偏激。他本来是秉着不闻不问不烦忧的想法, 逼迫自己入定以分散注意力,可不知怎么地,识已化入无我境界,两只耳却不受控制地探在外头。
他默许了自己的言行不一。本来一切都还好, 偏偏到了后来,他听见林霏与晏海穹相谈甚欢,即便闭着眼,他也能想象得出这二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场面。
一浪高过一浪的酸潮冲上心头,又从他四肢百骸渗出,待听到了晏海穹那似是而非的话语,他已然忍耐到了极限,一心认定林霏这个傻蛋就要被人套走了。谢桓即刻冲破半封闭的识海,强行突围的后果便是内力反噬,导致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