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还有一盘大白馒头。
肉香和面香味混杂着烟味扑进鼻息,她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
托盘放在门口处,他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吃,门口空气新鲜点。”
她迟疑了好一会,蜷缩着不敢动弹,他好像也很有耐心,等了一会不见她动,主动弯腰把托盘上的筷子拿起来,冲她一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不趁热吗?”
他太好看了。
是啊,他太好看了,是她这辈子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人。
长的这么好看,讲话这样和气,应该不是坏人吧……
而那饭菜实在也太香了,她本来就是长身体的年纪,被抓进来的几天里每天都是只能喝点粥而已,饥饿使得十三岁的少女突然勇气倍增,手脚并用的擦着墙根摸了过去。
她没敢接他手里的筷子,右手抓了一个大馒头,左手抓了一把牛肉,刚想又缩回去墙角,他迈了一步,将她的退路给断了。
她吓得猛一哆嗦,他弯腰摸了摸她的头发,将筷子递给她,垂下乌浓的睫毛,眼神很柔和,目光中似乎还有份怜惜?
“还是个小姑娘呢,吃吧。”
她没敢狼吞虎咽,好像觉得在这么一个体面漂亮的男人面前,也得维护她姑娘家的体面。她小口小口的吞咽着,不停抬眼打量着他。他则一直坐在椅子上,烟掐灭了,也在低头捧了个茶碗喝茶。
她见他并不关注自己,急吼吼又往嗓子眼里吞咽了几口馒头。然后,坐在门口吃饭的她瞧见门外的走廊里,有人拖了个什么东西过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这么势不可挡的钻进鼻孔。
瘦条条的少女不由瞪大了眼,近了,更近了。
那一坨东西像一个皮开肉绽的肉虫子,没有手没有脚,甚至也看不见头在哪里。贴在水泥地面上,血拖延了一地,划出湿淋淋的一道,明明已经根本动弹不得,却还是不知道从哪里发出阵阵断断续续的粗粝怪叫。
拖着这坨肉的那个人在门口停下来,挺胸敬了个礼:“长官!”
男人靠在椅子里,搭眼瞧了一眼,目光从浓密的睫毛中射出去,不带有任何感情和温度:“老地方,那地方的野狗肚子里也好几天没得油水了。”
“是!”
“等等”他又唤住人,“老规矩,杀头饭吃了吗?”
“这个……”那人有点为难,“怕是他自个吃不动了。”
男人转回头去:“拿筷子喂两口意思意思也行,人活这一世,不能叫人空肚子上路。”
“是!”
肉虫子扭曲着滚动着,嘶嘶怪叫着,被一路拖远了。
“啪嗒”清脆的两声。
是巧儿手里的筷子掉去了地上,一张脏污的脸都透出了惨白色,本来十分灵活的眼睛睁的大大的,什么神采都没了,空了一样,一副被吓走了七魂六魄的模样。
男人瞟了一眼地上的竹筷:“没事,再去拿一双来。”
依旧那样温柔的微笑:“慢慢吃,吃饱了,才好上路。”
十三岁的少女巧儿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叫,往前猛地一扑,托盘上的吃食被扑的满地都是,猪肘子咕噜咕噜在肮脏的地面一路滚了出去。
她扑去他脚下,还记得自己手脏,不敢摸他的鞋,攥紧了拳头,五体投地的跪趴在地上,抖的身上被抽的稀碎的棉衣里的棉花套子都要掉出来。
她摩挲着双手,哀求的举高,嗓子眼里发出几近狂乱的奋力哭喊:“长官!长官!别杀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第四十八章山重水复
第四十八章山重水复
水天苍茫,陈芃儿站在码头,极目远眺黄埔江上缓慢穿梭的轮船。
汽笛声漂浮在这个黄昏的上空,她望着远方,面色平静,江边风大,颈间围绕的米色围巾高高扬起,额前的发丝也被吹乱了。
他们的货船没有回来。
承载了广州仓库所有库存布匹及棉纱的货轮,在距离香港铜锣湾四十海里处,船体故障船舱进水,被陈芃儿寄予了厚望的价值几十万的双宫绸被不得不尽数抛进了大海里。
这对还待重新振兴的广昌来说无疑又是一锤重击。
陈芃儿最近经常会想,如果是林凉哥,他会怎样做?
但在她还没能想出头绪的时候,上海的市面上已经开始大肆流行起一种新布料,名字非常喜庆,叫做“凤凰火”。一经上市,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引爆一片燎原之火,顿时大上海热爱时髦的太太小姐们,都以拿“凤凰火”做一身漂亮行头为荣。
出品方大昌实业纺织公司为此一时风头无量。
陈芃儿亲自去布行店买了一匹“凤凰火”回来,与广昌的各位元老,以及之前负责广州纱厂的几个负责人好生研究了半天,发现这种“凤凰火”无论是色彩、光泽、纹理,甚至染色的配色及花样,都和之前的“双宫绸”如出一辙。
每个人彼此都有些面面相觑。
如果说光泽、纹理很多布料都可以相似,但双宫绸后期上色的烧毛与退浆,温度把握和压力控制是十分复杂的,这世上万没有这样的巧合,只凭巧合就能做出这样一模一样的东西!
双宫正一已返回日本,广昌也早已买断他在国内这项布料的纺织及染色技术,以陈芃儿对双宫品性的了解,双宫正一不可能再将自己的这项技艺再卖第二遍。
如梦初醒,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她匆匆几步,摸出钥匙打开书房里的保险箱。当时双宫正一亲自来上海韩公馆拜会,向她奉上的那本“配方”,还好端端的放在保险箱里。
陈芃儿送走了旁人,自己坐在书房靠窗的沙发上,翻看这本“秘方”。
所谓的秘方就是订成的一本册子,封面一片空白,只在边角下方提上了“双宫正一”的名字,里面是关于新式布料纺织工艺与染色技术的详尽介绍。
大昌最起码得拿到这本册子,才能做出和双宫绸如出一辙的“凤凰火”。
但是,册子还在,好端端锁在自己的保险箱。
可是……
陈芃儿慢慢掀动页面,虽然册子在,但这些日子她一直不在家中:回宁河办丧事,去广州运货,拜会陆寻,安置周适也的家人,等她再回来上海,已然过去了小两个月。回去宁河的时候,她带走了大部分的下人,具都已在宁河安置好,现在韩公馆下人比先前老夫人在世时少了大半,人虽然少了很多,但也并不是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能进入书房的。
能进入书房的,没有保险柜的钥匙也拿不走册子……
而且这本册子,陈芃儿手指抚摸在封皮上,这本册子厚度尚可,内容翔实而且琐碎,就是那“内鬼”偷走比照着誊写一份,也得先找到一个会日文的人,历时几天才能成。
这本册子是用日文写成的。
她坐在书房里太久,久到南芙来轻敲房门:“小姐,该用晚饭了。”
陈芃儿“嗯”了一声,把册子重新放进保险箱。
保险箱的钥匙她都是随身带的,除非洗澡。或者说即便有钥匙,但是密码韩林凉只告诉了她一个人,连范西屏都不知道。
虽然当时陈芃儿接手过来的时候,保险箱里除了一些地契房契合同,也就只有陆安的几封来信了。
怎么想这本册子都不像是曾经失窃过,但大昌的“凤凰火”就摆在她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甚至,“凤凰火”卖的最好的花样,和当初周适也兴致勃勃带来给她看的那块布样,都是一模一样的!
周适也已经枉死,他身后剩下两个女儿,大的也不过刚刚十岁,小的也才5岁,周太太是个贤惠的女人,因为丈夫的骤然离世,甚至在丈夫死后一家人还被骂做“卖国贼”,支撑不住,住进了医院。陈芃儿这次去广州,问周太太日后的的打算,周太太说想回苏北的娘家,两个女儿还小,需靠娘家支撑才能活的下去。
陈芃儿支付了一笔不菲的抚恤金,将母女三人一路从广州护送回江苏,周太太千恩万谢,她却怅然若失,周适也是广州广昌的元老和主心骨,他没了,广州广昌也跟着他灰飞烟灭了。
而现在,周适也一己之力促成的“双宫绸”,不光要了他的命,还已变作了别人的嫁衣裳。
陈芃儿心事重重的走出书房,南芙正往餐桌上布置着碗碟,家里的下人骤然减少,南芙肩上的担子也陡然重起来。但是相比于之前的无所事事,她明显更适应现在忙忙碌碌的状态,此刻正认真往餐桌上布置着烛台。
回宁河为老夫人办丧事的时候,陈芃儿曾问过南芙,要不要跟她一起回去?南芙摇头不肯,说春生秋生两个孩子俱已经不知所踪,宁河是她的伤心地,她不愿回去。见她这样说,陈芃儿也不勉强她,把她留在韩公馆看家。
这么想着,陈芃儿心中一动,张口向她问道:“南芙姐,我这一个多月不在家,家里可有什么事,来过什么人?”
南芙一愣,细细想了想,摇摇头:“不曾有客上门,便是有人听到老夫人过身的消息,上门来吊唁,也都被范先生挡了,说主家不在,不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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