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忆中七岁以前都是零零星星的碎片,记忆里直到七岁的时候,该入学读书了,才在东宫的书房第一次看见父亲的身影。父亲英俊而阴鸷,冷着脸瞧他,一点欢喜都没有。他战战兢兢地行礼问安,努力地学习,把书写的第一张大字恭敬地摆在父亲面前,父亲却冷笑着问他:“你越过兄长,来我这里讨要赞扬,不觉得羞耻么?”
父亲的眸子是浅褐色的,在晨光中宛如带着一圈金边,他记得他的眼睛却是褐得近乎纯黑,这一点不同,让他自惭形秽。
他的长兄是太子,出生以后母亲就按着北燕“立子杀母”的习俗被赐死了,失爱的娃娃瞧不得谁比自己个儿好,于是用墨汁泼了他一身。
罗逾回自己所住的地方后只觉得自己这身皮囊肮脏无比。仆妇素来是忽视他的,他只能自个儿脱下被墨水弄脏的衣服,狠命地搓洗,搓得手指的皮肤被碱面水泡得蜕皮,素绢衣服上的墨迹还是一点一点的无比清晰……
母亲在他身后尖锐地讽刺:“你就那点出息!我这辈子要指望你来翻身,只怕是做梦!”
马匹飞驰在田野间的陇道,泪水洒在春风里,脸颊一会儿就被绷得干燥。
雍州城的城墙远远地出现在群山排闼的地方,灰蒙蒙的夯土墙,立在蓝湛湛的天幕前,雉堞上插_着绛红色的驺虞旗。
少年擦了擦脸,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勒马,慢慢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都是熟识的雍州守兵,当过的程序一个都不能少,罗逾下马摘下腰牌给他们检视。一个城门领笑着对他说:“又劝说无果?”
罗逾点点头。
城门领笑道:“你哭断了肠子也没有用——那帮狗_日的兵油子!回去歇着吧,等王参领回来了,拿白蜡木军棍狠狠抽丫的屁股,他们自然知道要滚下田插秧。丫的就是不疼不知道怕。”
罗逾愣了一下,明白自己脸上尚留着泪痕,急忙拿袖子擦了擦脸,那城门领没大没小地拍拍罗逾的肩膀笑:“这孩子!”
罗逾牵马进了城,夕阳的余晖洒在房屋的青瓦上,青瓦上漾起金红色的反光,漫漫长夜又将来临。
他读书,又练了半个时辰马步和拉弓,然后解衣洗浴,灯烛下,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汗味,胳膊上有了纤长的肌肉,肚子上隐约瞧得出一块一块的腹肌,裤子又短了些,袜子也小了,鞋子也开始挤脚。个子飞长,又该去买新衣裳鞋袜了。
裤腰上挂着一块玉,每天都会看到,白玉的小猪长得圆圆憨憨,眼睛雕琢成月牙形,圆不溜秋的身子被他长期摩挲得光润细腻,像玉匠用最细腻的砣轮抛光过。
罗逾的眼睛也跟着小玉猪一起弯起来,用手指在小猪圆圆的臀部抚了两下,笑道:“你吃香的喝辣的,可不能再圆下去了!”又亲了亲翘起的猪鼻子,小心用手绢裹好塞在枕头下面。
他洗沐干净,身上散发着澡豆的青木香,散穿着素纱的中单,长长的乌发擦得半干。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
罗逾盘膝坐在榻上,打开手绢像个孩子一样盘玩他的小玉猪。头发基本干了,才躺下来睡觉,小玉猪摆在面颊前,保证明早起床就能看见。
他对小玉猪说:“阿盼,睡吧。”
想象着她的圆圆酒窝,想着她这样的幸福孩子每天都能露出来的真实不虚的笑容,仿佛自己也可以像她一样,放松地笑起来。
王蔼是这年秋天才回到雍州的。
雍州的所有将士设宴为主将接风洗尘,但觉主将也是个子高了一截,神色却越发肃杀。
喝过接风酒,王蔼便沉沉地扫视众人,接着问道:“我不在这段日子,一切可好?”
大家一个一个汇报情况,轮到罗逾时,他说:“粮仓检视过三遍,只有入梅的时候有几袋放在最角落的粮食有些霉坏,其余的都妥善保藏,请明公查验。各处的军屯,我也催促了很久,七成都是认真种植的,城外一片金黄,均是晚稻和麦子,也有豆和糜子,还有喂马的莜麦。有三成懒散好赌的军户,后来补种未成,地荒着长些薇菜、瓜和豆。卑职无赏罚权柄,只能催督到这样了。”说罢,无奈地摊手。
这个小郎君话语不多,笑容不少,几个与王蔼关系不错的人都为他说话,王蔼看了罗逾一眼,反正一直黑着脸,也看不出喜怒。只在最后说:“罗郎君,我有话对你讲。”
罗逾有小小的忐忑,但是一直以来在这样惊疑不定的环境中成长惯了,面子上可以做到一毫不乱,淡然地点点头,留在了王蔼的中军帐里。
王蔼却目视着案桌上堆叠的高高的文函不说话,等外头寂静下来了,才突然从案桌下掏出一瓶酒,说:“这是桑落酒,古人道‘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情。’来,喝两杯。”
罗逾直觉有诈,摇摇头说:“我不会喝酒。这种北边酒尤其性烈,消受不起。”
王蔼也不强他,自己倒了一盏,先抿了两口,然后脖子一直,就全倒进喉咙里了。他的脸色有一点酡红,语气倒还冷静,无意识地旋转着酒杯说:“我这次回京,看到陛下新近封了广陵公主的表兄为虎贲管领,又叫做太子伴读。”
罗逾说:“既然是公主的表兄,应该是沈皇后的家人,皇帝要重用国戚也正常吧?”
王蔼握着杯子点点头,神色却异常落寞,接着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公主的表兄才十四岁,这么快就咫尺天颜,近水楼台。陛下的心思,皇后的心思,我还有不明白的?……”
罗逾还没完全明白过来,静静地看着王蔼又给他自己倒了一杯酒,转着酒盏笑得戚戚,最后猛地一吸,满脸浮上红色,颓然道:“我阿母说得对:一旦有了期冀,就会有痛苦。我呀,就是这点傻。以后再不想她了,安安分分做好陛下的边将,一辈子得其所哉。”
这下,罗逾也猛然明白过来,“她”是谁?不就是共同所期,因而明争暗斗的那位?
他脸色遽然发青,伸手对王蔼说:“可还有酒盏?”
王蔼递过来一个酒杯,并主动帮罗逾倒满一杯。
桑落酒是蒸过的烈性酒,罗逾喝了一口,只觉得一股辛辣从口腔蔓延到喉头,又一路向下烧到胃里,这样的并不舒服的滋味,却让心里好受了点,于是一口,又一口,把酒盏里的酒喝完。
只过了一会儿,脑子里就像有雾在飘,罗逾觉得好多往事在随着酒劲,往头脑里一起涌上来,舌头不听使唤,又特别想说话,他掐自己的手心,极力克制自己不能乱说乱想。
“广陵公主……”他说了半句,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痛到一激灵,下半句才变成了,“是高山上的巍巍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哪座山?”
王蔼的声音忽远忽近,好像也在飘忽。
罗逾费了老大的劲,把“阴山”二字硬咽了下去,换了“天山”二字。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呆在中军帐里,踉踉跄跄回自己住的地方,用一大捧冷水洗脸,又灌下去一大杯凉水,胃里的热酒和凉水,开始一个劲地向上翻腾,腹里抽搐地绞痛起来。
罗逾顾不得擦头上的汗,随便扯下外衣,到榻上用被子裹住自己,咬着枕头忍着痛和想吐的感觉。腰被什么硬东西硌着,他双手颤抖,好容易才在层层累累的衣物间摸索到那光润油滑的一团,心顿时安定下来。
那只白玉雕琢的小猪,被放到唇前亲了一下,白玉凉凉的感觉带来一阵适意。又被牢牢握着放在胸前。
得不到,至少可以念想。
他所求不奢,先得让自己,还有母亲,能好好地活着。
☆、第六十一章
寒秋的雍州有两个失意的小郎君, 建邺却显得一片明媚繁华。
秋季瓜果丰收, 大螃蟹上市,杨盼最喜欢的季节又来了。她到显阳殿, 看望母亲刚生下来半年的小妹妹,小妹妹刚会翻身,笑起来“咯咯”的, 她逗弄妹妹就能逗弄半天。妹妹累了, 杨盼接过宫女递来的梨汁,一口一口亲自喂给她吃,然后才交给乳母去哄睡了。
“真好!”她笑融融对沈皇后说, “妹妹太可爱了。”
沈皇后看着大女儿甜润润的笑颜,也自是欢喜,笑着说:“今日有姑苏进贡的大螃蟹,我叫你兄弟, 还有你表哥,中午下学后到显阳殿来吃。——你表哥十四岁,我想也不必急着避讳, 对吧?”
杨盼好像完全不理解母亲的深刻含义,笑道:“好的呀!表哥下午还要巡查宫门, 中午要吃得饱饱的才能有力气跑。”
皇帝总算是对沈家人不错,皇后心里满意, 中午皇帝一道来吃螃蟹的时候,她的脸色格外显得疼他,见皇帝泛泛地问了儿子们和内侄儿沈征几句话, 赶紧地用鸡汤泡麦饭,扒了一大碗就打算走了。沈皇后嗔怪地说:“叫你来吃螃蟹,你吃点汤泡饭就要走了?”
皇帝赔笑道:“午后有些事情要忙,一只只剥螃蟹实在太费事了,我实在花不起这个时间。”
皇后虽然满脸嗔怪,但举动却暖心:她推过一只螃蟹的背壳,里面竟然装着满满一壳剥好的蟹黄、蟹膏和蟹肉!红红黄黄白白,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