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抚地拍拍女儿的手:“省得你天天猴天猴地,只能跟猫儿狗儿戏耍。”
杨盼泛泛地应着,目光在下面十来个衣冠齐楚、站得规规矩矩的少年男女脸上扫视。
这些都是新近到了异乡的孩子,名分上是“学习”,实际还是都有些忐忑,那些带着西域特色的深邃的眼睛里,或多或少带着些惊惶和忧惧,时不时在下头交头接耳,又朝上头凤座上瞟,大约只能瞟见珠帘后的人影,却都看不清面目和表情。
她一眼就看到了罗逾。
罗逾比她大三岁,说是西凉的贵族,大概混合了一些西域民族的血统,皮肤白皙,眉目如刻,配上挺拔窄细的鼻梁,怎么看都觉得好看。而他因为个子在一群少年里个子算是出挑的,加之异常默然,反而格外容易被注目。
杨盼看着他,神思仿佛飘到了八年后的那个午后,同一张俊秀得迷人的面孔,却那样冷酷地把刀刃戳进她的心脏,让她在那样荒凉的山脉间做一个孤魂野鬼。她死死地盯着这个少年,纵使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她也清楚地晓得:她恨他!
而罗逾,突然从沉默的模样中抬起头来,目光坦然地往上望,似乎透过幢幢的珠帘,盯到杨盼的眸子里。杨盼心一跳,自感应该是不适,便有些恼怒起来。
我不惹你,你倒要惹我?
她暗自想着。
就不要怪我无情无义欺负你!今日先来个小的,以后管叫你生不如死!
“阿母,”杨盼低声说,“十几个人,也不算很多,既然来了,就是客人,咱们怎么的也得慷慨大方些,别叫人家回去后,净说咱们大秦小气。我想,咱们南边也有不少好东西,我以自己的名义送些给他们,也算是交结伙伴的意思。好不好?”
这话说得何其太正!沈皇后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女儿,好一会儿才点头含笑说:“看不出你还有这样的考量,真是不觉间就长大了!不小气,不抠门,不随你爹,真好!”
然后贴心地问:“那你的月例钱够不够花?”
这就是亲娘!会让天上掉下馅饼来!
杨盼眨巴眨巴眼睛:“这个……倒真是把我的家底儿掏空了。不过,吃喝总是不愁,其他地方省着点就是。”
沈皇后大方地一挥手:“过得紧巴可不成。管你阿父去要!我瞧他这次从西凉回来,富得流油!你就说我说的,他一定乖乖给。”
“好嘞!”杨盼心花怒放,慷他人之慨,简直太便宜。她的目光瞥了瞥下头一群少年少女,又笑道:“大家都是十几岁,谈不上什么避讳,既然做好人,阿母就让我做到底,亲自把礼物交给他们。”
这还不是后世理学盛行,讲究个“男女授受不亲”的时候,南秦民风开放,青梅竹马的年纪确实不谈避讳。于是宫女为杨盼撩开珠帘,四个小黄门捧着刚刚送过来的耀目的螺钿漆盒,长短大小不一而足。
杨盼款步下了凤台,故意看都没有看罗逾一眼,只直视着站在最前方的那个漂亮女孩子笑道:“大家来中原可还习惯?”
“这是广陵公主。”额角还有细汗的金萱儿在她身后朗声道。
那个领头的女孩子十五六岁模样,急忙屈膝向杨盼行了个礼,用四声不谐的汉语说:“拜见广陵公主!”顿了片刻,大约因为她是这一群孩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又介绍道:“妾是凉国武州郡王之女李氏。”
西凉李氏,鲜卑血统,是出了名的出美人的家族。她肤质如雪,明眸善睐,看着微扬着下巴的杨盼时有些怯生生的羞涩。
杨盼拉着她的手问:“阿姊真是好美呢,我一见你就欢喜。彼此叫什么公主郡主的官称实在太别捏,不知道阿姊叫什么名字?”
这位郡王之女腼腆笑道:“小字耶若。”
杨盼张了张嘴,好容易克制住了把“你就是耶若”这句话喊出来的欲念。她傻盯着李耶若,心里暗想:难不成重生一回,记忆是带来了,心智还是原来那个十二岁?不过再想想,自己就是活到二十岁时,因为过得太无忧无虑,被保护得太好,也没啥长进。
她有些讪讪的,为了避免尴尬,急忙从身后小黄门的手里取过一个盒子,标签上有一个“翠”字,便知道是一枝相当精致的点翠簪子,转手塞到李耶若手心里:“这也算是咱们秦国的特产,你留着玩。”
李耶若急忙又是屈膝拜谢,大眼睛水光盈盈地一转,简直要把人的魂儿都吸走。
杨盼心里骂了一句“狐狸精”,也不愿意多看她,转身到第二个人身边,问名字,搭讪套近乎,最后送礼物。
按长幼排,罗逾站在第四个,挺直的身子还带着少年人的清瘦,下颌骨还不似后来那样雕琢般硬朗,他拱手为礼,然后开始自我介绍。
杨盼心里跟着他一起说:“……微臣罗逾是凉国右相罗以衡第四子,奉国主和父母之命,求学中原文化。”
一字不差——她上一世爱着他的时候,曾把初见时那些美好的记忆反复地在心里说说说……
而今,她仍然一点没有遗忘他第一次和自己说话的语言和语气。只是他说完了,她在心里腹诽着:“骗子!”
罗逾又是弯腰向她拱手,努力地把腰折得低些。
杨盼充满恶意地看着他卑微的模样,就是不叫他“平身”,颇有些欺负他的快意。
随后,她冷冷地转过身,从小黄门捧着的匣子里挑了一个小小的,上面的标签上贴着一个“喜”字。
杨盼面无表情地把匣子递过去:“喏,小小赏赐,不成敬意。”
送得确实全无敬意,用语都显得倨傲。罗逾毕恭毕敬双手上举,从她手里接过匣子,匣子太小,他的手指不慎就碰到了杨盼的手指。
杨盼感觉火烧似的,细汗直冒,急忙撒开手,转向下一位。但是话语支吾,前后不搭,还屡屡说错。她心里越急,就越显得笨拙。大家也就越同情地看着她的尴尬。
杨盼都不记得是怎么把礼物送到十几个少男少女的手中的,只等这一群人恭恭敬敬地向她拜谢了赏赐后,她才匆忙回到凤台之上、珠帘之后,才敢偷偷抚了抚乱跳的胸口。她深恨自己的怯懦和傻气——她什么都知道,可这颗不受管束的、十二岁少女的心脏,依然在手指触碰到他手指的时候,过电似的猛跳了一阵,如在梦里一般。
“我恨他!我恨他!”杨盼不断告诫着自己。恨恨的目光一瞥下头的罗逾,却突然想起他最后那一个吻,那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报什么样的仇?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大家应该发现了,盼盼小面包仍然是个逗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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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盼:作者滚粗来!
作者:礼仪!公主要注意礼仪!
阿盼:为嘛我还是逗逼?说好的重生长智慧呢?
作者:智慧不是你想长,想长就能长。多活一辈子,最多长点记性,而你呢……连记性都不怎么长。
阿盼:555,我不要当傻白甜。。。。
作者:那求我……
☆、第五章
回到宫城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十六抬的呢子轿,门严严实实地关闭着,从正门的青砖大道上走,平稳得仿佛坐在屋子里一样。
杨盼支颐乱想,脑子里怎么也没办法把一个十五岁的温和少年和后来那个亲手杀她的冷酷男人联系在一起,不同年龄的两张面孔不断地重合着,连那看似漠然实则多情的眸子都一样。
“到了。”金萱儿在轿子外说。
杨盼醒过来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下了轿子,眼前是她所居住的宫苑。她酷爱各种小动物,天上飞的信鸽、百灵,地上爬的花蛇、蜥蜴,草里跳的蟋蟀和蝈蝈,还有一大群的猫猫狗狗,都曾养在她的宫里。
沈皇后气得都不愿意踏足进来——尤其是某一次不小心居然把套着遮光布罩的蛇笼子当熏笼坐了,并没有被咬也吓得要死之后——放话说“有蛇没她”,要是广陵公主不把蛇虫丢到宫外去,她就把广陵公主丢到广陵的封邑去。
杨盼舍不得她的蛇和蜥蜴们,也舍不得她的蟋蟀和蝈蝈,哭哭啼啼求情未被批准,又求情到阿父那里。结果,她那个怕老婆的皇帝父亲,只敢偷偷劝道:“乖囡,你不把蛇虫扔掉,我也帮不了你啊。要不,补偿你几条聪明的小狗?”
现在,明处自然看不见各种蛇虫了,但是猫儿狗儿满地跑,宫里无时无刻不欢腾成一片,猫毛狗毛漫天飞舞,沈皇后还是等闲不肯过来坐,甚至扬言要把这座宫苑起个“猫狗宫”的诨名。
杨盼看了看题额:“恩福宫”,土得掉渣的名字,砖雕上都是佛家福报的故事,被猫儿的利爪抠得横一道竖一道的。
她一进去,立刻被猫猫狗狗们围住了,冲她撒娇的、蹭蹭的、摇尾巴的、撅屁股的……各种卖萌讨好。杨盼觉得心情好了很多,摸摸这只,摸摸那只,直到金萱儿说:“公主,洗手用晚膳吧。”
“先喂我的猫和狗。”杨盼说。
“晓得的!”金萱儿到了常待的地方,又恢复了那副又是姐姐又是老妈子的形态,撩着眼皮子说,“公主的猫儿狗儿都金贵,早就喂饱了。唯一没有喂饱的,也就剩公主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