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耶若心道:谁和你个蠢货讲!可是皇帝真个拔脚就跑了,一点留恋的意思都没有,也十分放心地把他的蠢瓜女儿留在甬道里独自面对着李耶若。她也不好爬起来去追。
杨盼拨了拨指甲,一脸孩子般无辜而单纯的神色:“耶若阿姊要说的话必然重要,比如说,你是打算好了要跟谁过一辈子?我阿父说,女孩子最鲜嫩的时候就是十五六岁花枝般的年纪,过了期,再没个青梅竹马的人,就不新鲜了。”
李耶若几近要吐血,然而她在家时,对付那些包藏祸心的继母或庶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的是法子,却对笨笨的杨盼总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她此刻的话,最好莫若于对皇帝说,皇帝实在不在……
“公主说的是。”李耶若微微笑道,“陛下既然不敢听,我只有说给公主听。陛下当年单独召见我,说要负责——”
“我知道的。”杨盼一口打断,一脸不耐烦,“所以他吩咐我给你送嫁妆,还亲自给你指婚呢。”
李耶若笑容冷峻起来:“公主此一时彼一时,不知帝王心是否也此一时彼一时?!”
杨盼学着她的样子,也让自己的脸变得冷峻,圆圆的脸颊一绷,天然地形成一种娇憨稚气的样子:“我阿父一辈子就我阿母一个,用不着你操心什么‘此时’‘彼时’的。你要他‘负责’,他已经‘负责’给你指婚了,其他‘责’也负不了。你但说你要不要指婚嫁人吧。”
跟杨盼鸡同鸭讲,李耶若心头一口血几乎都要喷出来,实在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她跪也不想跪了,扶着墙起身道:“公主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还是找皇后问一问吧。”
“不用了。”杨盼突然提高了声音,“不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而是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李耶若,我敬你之前十几年活得不容易,也佩服你的才智和卓绝的勇气。但是太纠缠、太执迷不悟,只会让你往死胡同里钻。”
李耶若惊诧地重新审视杨盼。
杨盼却垂下头,恢复了正常的腔调:“阿姊,你现在,还有的选。”
“若是没的选,会是怎么样子的?”
杨盼说:“罗逾欺君大罪,石温梁叛国大罪,你自己呢……你也懂的。把他们俩和你一起押解回西凉的国都张掖,我们眼不见为净。”
李耶若好一会儿说:“广陵公主,我并不怕死。”
杨盼笑道:“可是,人要死了,什么念头就都灰飞烟灭了!”
李耶若死死地咬着牙根,忖度了好久,扶着砖墙的手指甲深深地抠进墙面的朱漆里:“那么,有的选,是什么样子的?”
杨盼收了笑容:“石温梁,或者罗逾。”
李耶若的眉梢瞬间挑了起来:“罗逾?我可以选罗逾?”
她咬了咬牙:骗我吧?广陵公主,你不是对罗逾感兴趣吗?
杨盼点点头,肃然,而不再答话。
她的父亲说,放长线、钓大鱼,叫她关注罗逾,乃至对他好,哄他骗他,套出他的真实目的。
她不敢。她恨他,源自于她每一次见罗逾,都摧心肝的难过,想问一问这个此刻会笑得和风朗月的少年郎,日后怎么肯对自己的爱妻痛下杀手。他那么会骗,而她那么蠢,怎么经得起再和他在一起?
李耶若扬眉笑道:“那我不枉今天来一遭!我当然选罗逾。”
“想好了?他不是右相的儿子也选?”
李耶若点点头。
“他已然背负了重罪也选?”
李耶若迟疑了片刻。
但很快又点了头。
杨盼心里微微一缩,自己捧胸揉了揉,浑若不在意地说:“那好。那些嫁妆我就不要回了,还送给你。你也不许再说我出尔反尔了哦!”
李耶若点头。杨盼立刻道:“我今日就派人送你们走。”
她飞奔回显阳殿,从皇后身边把皇帝拉出来,仰起布着密密层层细汗的额头:“阿父,我要两辆马车!”
“干什么?”皇帝问,“刚才,与李耶若谈得如何?”
杨盼笑道:“谈妥了。我的计谋也布下去了,叫做‘隔岸观火’。”
皇帝问:“什么鬼?”
杨盼拉着他的袖子,扭股糖一样扭:“啊呀,你就是不信我!我急呢!你给不给车?给不给车?不给,我就步行过去,叫沿街的人都认识一下他们大秦的广陵公主!”
杨盼像小猫一样把脑袋往皇帝怀里蹭,这屡试不爽的一招让皇帝顿时怕了她了,斥道:“胡闹!”巴掌扬了扬,舍不得打,只能妥协:“那,多带些人,不许跑太远,不许瞎招摇,要是敢背着我犯了错,板子伺候——我可决不心软的!”
“省得!”杨盼笑嘻嘻答道。
坑爹的坑又挖下了,就看这次计策灵不灵吧。
☆、第三十六章
几个虎贲侍卫进入西苑, 叫出罗逾时, 他只震惊了片刻就平静下来。
西苑角门停放着两架马车,厚厚的门帘和窗帘, 里头被捂得严严实实。罗逾问:“我坐哪一辆?”侍卫说:“左边一辆。右边是李县主。”
罗逾这时倒别有些惊诧,他停下准备上车的步子,问侍卫道:“什么意思?”
侍卫不说话, 倒是从外面打开了右边车的车帘子。车里探出头来的, 正是李耶若。李耶若雪白一张脸,眉眼幽深,带着冷冰冰的淡笑, 憔悴中依然美得不可方物。李耶若瞥过来:“罗郎君,我们输了。我只能求到一个恩典:底下,艰难的人生路,抑或黄泉道, 咱们得一起走了。”
原来“恩典”就是拉他垫背……
罗逾转过脸不再看她,气也罢,恨也罢, 成王败寇,他本来就只有愿赌服输。只是, 他凝望着东边太初宫的位置,遥想这丛丛宫墙之后, 飞檐铁马之下,有那么一个淘气而善良,爱恶作剧也爱照顾好猫猫狗狗的女郎, 她有着圆圆脸蛋,圆圆眼睛,清澈的笑容和动人的小酒窝……
他想着他襁褓里的妹妹,想着同样的小酒窝,越过茫茫的天宇凝望着看不到的地方。
良久,他转头对侍卫说:“好的,走罢。”提起袍角上了车。
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道:“广陵公主的猫和狗,得赶紧给公主送过去,不然,会饿坏它们的。”
他上了车,马车的三扇窗、一扇门,里面全数是封死的,只有外头可以打开。外面的样子看不见,声音也只隐隐的,幽暗的狭小环境中,各种知觉都被封存了一般,耳朵嗡嗡地响,舌根上有苦苦的味道。先还可以分辨转弯的方向,行走得久了,方向感也消失了。
大约是要杀他,又不愿明正典刑,免得又生出两国的事端。大概是等行到荒郊野外哪一处僻静地方,行刑完毕就可以丢给野狗食尽尸体,最后那些残余的骨肉,便交给秃鹫和青隼,还有的残渣则便宜了蝼蚁……
想着蝼蚁会在他未来的、没有知觉的骨肉上尽情地欢歌啃啮,罗逾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闭上眼睛,先想强迫自己想娘亲,但好半天记不清她的样子,只记得她的怒吼声和狰狞到变形的脸庞,她笑着用指甲尖掐着儿时的他的脸蛋,凑在他耳边喷出滚热的呼吸:“儿子,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放那些蚂蚁和蠕虫来咬死你……你还记不记得那只红头的大蜈蚣?……”
罗逾冷汗淋漓,蓦地睁开眼睛,盯着门帘上隐隐能见的织金狮子,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看来,只有强迫自己想那双圆圆眼睛,圆圆酒窝,才能感受到那带着桂花糖香气的娇俏和温暖。他带着对她的幻梦,渐渐陷入一片面对死亡前的最后的放松和宁静。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车帘从外头被打开,突然涌进来的亮光让罗逾有些不适应。
“下来吧。”外头人呼喊着。
罗逾踉跄下来,好容易睁开眼睛,面前是一座铺满爬山虎的高墙,地面丛生着各种杂草野花,回廊曲曲,屋宇破败,静谧而看着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地方。押解他们的人说:“里头地方大,你们自己挑选喜欢的屋子,别离得太远就行。一日三餐,以及便溺用的干净恭桶,自会有人定时送到那边小门,你们自取就是。”
李耶若瞪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四周,最后望着罗逾,笑道:“四郎,你脸色不大好啊?这么安静的地方,虽然破败些,但以后就归属我们俩了!”竟然还笑得出来,然后四处看着说:“虽然大,只怕能住的也就那么两间。你怕虫子,正堂屋似乎干净些?”
她瞧着罗逾,少年郎看起来平静,目光中还是有些许错愕,大概还不能接受现实。她当着还没有走的侍卫的面说:“我还挺高兴的,不就是软禁么?留给我们一条命。其实死我也不怕,就怕活着一个人受罪,有你陪,也算得偿所愿——只是南秦皇帝到底是小家子出身,还是小气了些,就不能找处齐整点的地方给我们?”
她似乎甚感嫌弃,走一处廊柱就要伸出手指摸一摸,摸了一手灰后给罗逾看,眉眼生春:“四郎你看,这么脏!这么脏!”
罗逾亦在转着眸子四处看着,那错愕的神情慢慢就消失了,代之以一种不知是喜,还是忧的怪异表情。接着也缓步到廊下,与李耶若隔得好远,慢慢去扪动门窗,叩出“笃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