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亮闪闪的,望着同样眼睛一亮的杨盼:“不过,阿盼,这是大过错,将来问责起来,你可能担当?”
杨盼拍着胸脯:“我能!我只是怕哪一步做错了,现在有阿舅指点,我就不怕!我敢担当!”
沈岭笑笑不言,他看起来俊秀清瘦,跟地头半耕半读的秀士一样质朴纯良、温文尔雅,其实胸中丘壑、杀伐果决,乃至手黑心狠,甚至远胜于皇帝本人。
得了锦囊妙计的杨盼神清气爽,趁着夜色未降,带着两个侍卫和一群宦官,招摇着来到西苑。“李耶若。”她趾高气昂地直呼其名,“两国就快要打起来了,你把我送给你的东西还给我吧。你的喜事么……估计泡汤了。”
李耶若原在一棵大树下刺绣,听了这话,慢慢地抬起眼睛,好一会儿方说:“公主说什么?”
杨盼哂道:“何必装傻?这些东西也挺贵重的,我还有些舍不得,还给我罢。这片西苑,原是皇家的园囿,若是两国交战,也不适合各位居住。倒是换到佛堂去,念念经,求求平安,修修来世,或许还实惠些。”
此言一出,这些西凉来的女孩子们个个色变,有几个想着自己未来不可期的命运,已经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
隔壁就是西凉来的少年们居住的地方,杨盼声音高,这样敏感的消息更是一阵风似的送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李耶若起身。
她比杨盼大四岁,个子也高了一截,站在那里颇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在一群哭丧着脸的女孩子里,她的冷笑让人瘆得慌:“修修来世?南秦的皇帝陛下,打算将我们这些所谓的‘客人’的脑袋,一个个送到故土去?战争的消息我们也刚刚听说,沙场上刀枪尚未碰一碰,就已经想着我们这些人的脑袋,皇帝陛下是不是太急了点?”
杨盼心想:听这口气,她果然对这次的战事有谱!
杨盼逼近一步,虽然矮她李耶若一截,但气势上完全不输,双手叉着腰,昂着头,嘴一张就来:“李耶若,你信不信我今天就能把你们弄出去?”
她转身吩咐两个侍卫:“你们把她,还有罗逾扠出去!秣陵县旁天印山,有我父皇修建的皇家寺庙与庵堂,让他们俩先住进去体会体会。”她毫不掩饰地得意地又对自己带来的宦官说:“人出去,你们就进去,把衣衫首饰,还有我的猫和狗,统统搬回我的恩福宫去。物归原主,才是正理。”
李耶若面沉似水,带着些许轻蔑,杨盼眼角余光瞧见,深感这块“砖”还是未曾抛对。
不过少顷从另一侧被提溜出来的罗逾,已经风毛乍翅的气怒模样——她上一世和他相识八年,成婚五年,好像还没有见过他这样急而怒的神色。
罗逾甩脱拉扯他的那个小侍卫,整整衣服,对杨盼拱拱手:“公主,这样的无妄之灾是什么意思?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我们是来求学中原的。就算将来要杀要剐,我也应当等陛下的旨意。”
杨盼笑道:“要杀要剐,你也是第一个,罗右相跟咱们大秦不对付,你难道不知道?右相家的小郎君,暗地里有哪些勾当,该死不该死,你最明白吧?”
罗逾脸上的表情变幻丰富,饶是杨盼仔细看着他,饶是她上一世那么熟悉他,也一时没有分辨得清楚。
眼见罗逾的嘴张了张,好像要说话,又好像欲言又止时,一直冷着脸在一旁作壁上观、仿佛没她什么事的李耶若,突然开口说:“罗郎君,不要被她诈了!”
罗逾的嘴抿紧了,深潭似的眸子紧紧盯着杨盼的脸,俄而,他露出上一世时,在看到杨盼又调皮捣蛋后,通常会出现的那种包容、宠溺而会心的笑。
☆、第三十章
他这样的表情是假的!假的!假的!
杨盼不断地告诫自己:一个能把自己一剑穿心的人, 他所谓的喜欢, 所谓的疼惜和宠爱,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可是突然间, 她也好心酸,多么想直白地问一问他:他到底是谁?他到底在想哪些勾当?他除了杀她,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吗?他真的能够装五年的恩爱, 并且在杀死她之后那样悲怆地吻她带着血沫的嘴唇么?
那么多的疑惑, 使杨盼的心焦灼起来,恨不得立时把他的假面具撕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紧接着, 她瞥见李耶若镇定而玩味的目光,杨盼惊觉自己又克制不住情绪了。
好在救驾的人到了,金萱儿快步走得裙带当风,额角一片亮晶晶的细汗, 终于喘着气停在杨盼面前,压低声音喝问道:“公主这是干什么?”
杨盼一瞬间又回归了那种狂妄而愚蠢的模样,对真心不知情的金萱儿说:“你怎么像跟屁虫一样?我到哪儿, 你到哪儿?”
金萱儿急得要掉眼泪,拽着杨盼地袖子把她拉到一边, 压低声音道:“小姑奶奶!您做事用点脑子吧!长点心吧!这两国打仗,根本还没影的事儿, 你巴巴儿地跑过来做什么?弄错了,这是多大的糗事!”
杨盼用高亢的声音说:“我早看不惯了!反正,大婚这是八字没一撇了!”
金萱儿只差去捂她的嘴:“小祖宗, 我的亲祖宗,有没有一撇,成也是你说的,不成也是你说的。您把嘴上的门把好了,等八字有一撇了再说话,成不?”
她转身向所有人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公主和大家伙儿开玩笑呢。大家担待,担待!”
然后她急急地拉着杨盼就走:“小祖宗,快回去,趁事情还不太大赶紧收手,陛下说,小事不让皇后与闻,免得生气对胎儿和孕妇都不好……”
回到恩福宫,一进侧殿门就看见皇帝正负手在打量杨盼的书橱,回头见她俩,点点头说:“可回来了。”
金萱儿吓得一激灵,膝盖一弯就跪下去了:“陛下……陛下恕罪,公主她一直是这个性子,奴婢以后一定多盯着,多劝着。您别动怒。”
皇帝并无动怒的神色,金萱儿心道:幸好,幸好,这是把女儿当掌上明珠的阿父,要是换了那个恨铁不成钢的阿母,只怕戒尺已经抽上来了。
其实杨盼见他,心里更忐忑,期期艾艾说:“我……我今日在西苑那么说,是有理由的。”
皇帝笑了:“我知道,你阿舅跟我说过了。缔结婚约,取缔婚约,反复无常,弄得跟儿戏一样,惹人家笑——”
他停了下来,眯着眼睛,勾着唇角,是喜是怒?表情不可捉摸。
突然,皇帝的手一扬,杨盼觉得自己大概要挨揍,吓得脑袋一缩,但是又想想阿舅沈岭说过要她勇敢担当,那么挨揍就挨揍吧,确实是自己把事情弄成这样可笑的局面,收获是有,估计笑柄也留下了。她又把脖子挺了起来,闭着眼睛等这巴掌呼到头上。
但是皇帝的手顿了下来,少顷笑着说:“干嘛缩头?怕我打你?”
杨盼睁开眼,委委屈屈点点头。皇帝笑着呼噜了她脑袋一下:“小蠢瓜,我倒是舍不得你把自己的形象糟蹋成这样。这种不靠谱的话、不靠谱的事,你出面最合适,人人都不会觉得奇怪。”
原来是鼻子上抹了白_粉扮了小丑。
杨盼嘴角抽搐了一下,要笑笑不出来,要哭哭不出来,挤出了一个很难看的表情。
皇帝却正色起来,坐下来双手抚膝:“阿盼,坐下来,阿父有些重要的消息,我要你一起听,分析分析这是怎么回事。”
他紧跟着不紧不慢地对杨盼讲起来:“武州离建邺,快马要六日六夜,所以斥候的消息是今天上午刚刚送到的,比烽火晚了好几天。但是人的消息,到底要确切得多:这次的战火,并非西凉国君烧起来的,而是武州郡自己的叛乱。叛乱的人姓石,原本是武州郡的副将,我征讨西凉时,他恰被调到其他地方协助,所以武州失守的时候,他躲过一劫。”
皇帝停顿了一会儿:“武州郡王被杀后,武州没有了藩王,转派了一个郡牧,然后以这位姓石的副将掌管军政。现在,就是这位石副将杀了郡牧,挑旗造反。”
杨盼眨巴着眼睛,认真地听,虽然并没有听出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皇帝没有再说,递过一张纸。杨盼一看,头都大了,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四六体的骈赋文字。皇帝却道:“这是石副将发出的檄文,斥候带过来的。现在传在凉州一带,有东渐之势,里头文字细微之处,还是要自己读合适。”
她读书不多。就是上一世,认识字,读点小说话本,遇到佶屈聱牙的地方都一律跳过,现在这样一篇檄文,只觉得全是字——每一个字都认识,但是连起来不知道在说啥。
皇帝并不回应她求助的神色,而是说:“你先读,读不懂的地方明天去请教郭师傅。”转身走了。
杨盼真的读不懂,虽然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但是既然父亲都发话了,还是多请教为妙。
第二天,到了内书房,趁着更衣的时候,她拿着那一纸檄文前去请教:“郭师傅,这东西,你能给我讲讲么?”
郭师傅捋着胡须,眯着眼睛凑近了看,边看边吟哦,半天后说:“文辞粗浅了些,气势倒还勃发。这句‘认他国凶逆为友邦,弃手足忠忱于显戮’,啧啧,骂得好痛切!……公主这文章,是哪里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