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逾对父亲的恨意,却又减淡了。等父亲的手再次抚摸过他的眼睛,他握住了父亲的手:“父汗,儿子的生命,总归是您赐予的。”
他终于说:“别难过了。事情都过去了。我,也争取再忘记一次吧。”
叱罗杜文嘴唇颤抖了两下,苦笑着摇摇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说:“你母亲的东西,全部封存在内库。”他颤巍巍从贴身的怀里掏出一把钥匙,连着那枚玉质小印一道推到罗逾面前。
“你带人都去取过来,用的是南方产的樟木的箱子,可以保持东西不霉变——快二十年了!”
罗逾迟疑地看了看桌面一枚玉印,一把钥匙,伸手取了钥匙。
皇帝看在眼里,也没有多解释什么,只说:“再拿纸笔给我。”
罗逾带着人去内库里,果然翻找到好几十只樟木箱子,箱子上一层灰,拂拭水擦之后露出拙朴的颜色。他用钥匙插_进去,锁头都是一样的,一把钥匙可以通开。
抽取打开两三只箱子看了看,里面都是女郎们使用的普通的东西:绫罗的衣衫、皮毛的风帽、金玉的首饰……还有使用了半盒的胭脂,精致好看的琉璃器皿,做了一半的小孩子的小袄……那间取名“蒹葭”的宫室,满含着父亲对“秋水伊人”的美好梦幻,打造了如此精致的爱巢。此刻他都能想见,一个美而惠的女子,怎样在那间宫室里顾盼生姿,让一个狼主露出少年般天真的倾慕。
罗逾拎起一件孩子的小袄,上头正中刺绣着五福捧花的图样,空隙处是高山和云朵,连绵的云彩用五色丝绣成,几乎可以想见母亲当时用了多少心力和爱意。他把小袄捧在怀里,酸而暖的滋味从下而上漫涌着。
“其他不用检视了。”罗逾说,“都抬回太华殿,叫大汗看看吧。”
叱罗杜文也写好了一张笺纸,对折后整齐地放在桌上。罗逾打开一只只箱子,把里面的东西展现在父亲面前。
叱罗杜文眉目间闪现出异彩,一件件叫人取出、抖开、举起,一件东西贪看足意了,再看第二件,有时还要解说一下东西的来源,或是东西里他的回忆,说得满眼都是温柔的笑意——罗逾偷瞥他时,觉得这笑意简直不该出现在叱罗杜文的脸上。
当拿出一套水红色衫裙和绣着桃花的海棠色披帛时,叱罗杜文说:“拿过来给我!”
衣裳是半旧的,深浅的红色又特别不耐旧,有一种被时光洇过的古老感。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在无数美人中体会过无数各样的情爱的皇帝,此刻缓缓抚着衣衫上精致的刺绣,面露微笑,一声不吭。
罗逾等了他半晌,终于问:“父汗刚刚说的那些朝务,儿子先去盖玉玺处置下去?”
叱罗杜文抬眼说:“好。”抽出一只手把桌上整齐摆着的笺纸推到他面前:“这件一起用玺。”
罗逾低头看了看,拈起笺纸,打开扫了一眼,呼吸却陡然紧了,怔怔地望了父亲一眼。叱罗杜文淡淡说:“哪里看不懂?”
罗逾“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的:“父汗……父汗下禅位诏给儿子,儿子……不敢承担这样的重任!”
叱罗杜文点点他,说:“得了!现在国政本就是你在把持,玉玺都在你这儿。我也想明白了,空占着这个位置有什么意思?还得为虎符的使用、人员的安排小心翼翼,彼此多生猜忌,反而天天疲累、糟心。禅位给你,你就名正言顺地处理国政吧,不用再走我这里过一道。古来失权失位的皇帝,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么,一直说的,我愿赌服输。”
不需逼迫,父亲自愿退位,其实是再好没有的结果。罗逾想了想,觉得假惺惺推卸意思也不大。倒是皇帝自己说:“南朝的习俗,要三禅三让,你要不怕麻烦,咱们这么来一回也无妨,不过就是多些日子而已。其实吧,我倒希望早一点……”
有个问题倒是要问清楚,罗逾说:“那么父汗以后,打算住在哪里?”
叱罗杜文笑了笑说:“蒹葭宫拆除以后,建的就是毓华宫——秋水伊人虽杳然鹤去了,世上倒也不是没有她振翅飞越的痕迹。”
他抬头看了一眼儿子,尤其看了看他的眉眼,说:“我到那里去,有两个人可以在余生里追忆。”又说:“那些箱子,我要一并带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绝对是罗逾的亲妈。。。。
☆、第二二四章
三禅三让, 叱罗杜文终于禅位给五皇子罗逾, 经此一遭形式,罗逾登基可谓是名正言顺, 天下膺服。他按着鲜卑族的风俗,柴燎祭天,随后奉叱罗杜文为太上皇帝, 追封母亲翟思静为太后, 册封杨盼为皇后。
然后他想起自己的女儿都兰,这可是他最宝贝的小公主啊,为了安全起见, 一直放在南秦的岳家,现在应当到了可以把小宝贝接回来的时候了。
平城冷得早,深秋的第一场大雪飘飘摇摇已经来了。骤雪初晴,肃穆的平城宫惟余莽莽, 雪白覆盖了青灰色的森严屋顶和质朴的青石地砖,不过镀上一层阳光,倒显得稍有了些暖意。新君叱罗宥连——亦即罗逾, 在下朝之后,信步在属于他的平城宫里, 扫雪的宫中侍者纷纷向他问安,洁白的甬道上留下了他的一串脚印。
自古皇室中为了皇权自相残杀、你死我活, 平城宫里也不例外,一场绵延几十年的阴谋与争夺之后,个中阴霾难散、骨血交融、冤冤相报、恶业无穷, 但今日似也终被一场大雪覆盖起来,也譬如在人的脑海中覆盖了一层冰茫茫的白色。
毓华宫的院门“吱呀呀”打开,皇帝罗逾的步子顿了顿,想着宫人向他回报的事,有些警觉,也有些烦恼:太上皇不知又在使什么幺蛾子,这段日子不断把一些方外之人带入宫中,有说佛法的,有讲道法的,还有西域那些崇奉“一神”的,或是敬怀万物皆有灵的……不知道又要折腾出什么鬼来!
他自问对父亲还是伺候周到的:父亲瘫痪在床,吃穿便溺都不能自理,他未曾因为叱罗杜文曾经对他和他母亲做下的那些恶,就对他置之不理,而是派了最周到的宫人服侍他,自己也晨昏定省,恪尽做儿子的孝道。
毓华宫的院子里扫开了一大片空地,连原本种植在中间的香花藤草都拔除干净了。宫人们还哼哧哼哧在忙碌,把干松的稻草铺在地上吸取青砖上的水分。
罗逾只是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信步到父亲居住的寝宫外,打算依礼数求见他。
却听里面是皇帝慵慵的声音:“……其实我也了解过不少了:佛家说六道轮回,做恶业则堕入恶道,做善业则泽及来生;道家说吸露餐风,或能永生,若羽化而升仙,可以忘怀世间烦恼……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么大汗想要什么?”来人还称他“大汗”,汉语说得四声不谐。
叱罗杜文换了鲜卑语跟他说话:“我也是见贺兰氏死的时候,捧着我女儿的璎珞,自愿被烈火焚身,说可以给我女儿一次重生的机会。你是傩师,我想知道,在萨满教义中,这是什么巫术?”
那人用流畅的鲜卑语说:“大汗,黑山神和白水神在天地间交_合,生下了鲜卑人的祖先,而后鲜卑族的祖先帮着帝尧驱逐女魃,受命于天,帝尧成神后,托梦给萨满,言说人生有穷尽,而时光不可追,天生万物,他心怀仁慈,不愿见时序代谢之后那些无可追悔的光阴和往事,便立下誓愿,若有人肯火祭上苍,就可以使亡故之人在另一世复生。”
叱罗杜文淡淡说道:“在另一世复生?这一世的人看得见么?”
“看不见。”
叱罗杜文一如既往地理性,笑道:“那我怎么知道复生是真实存在的?”
那萨满傩师有一会儿没说话,最后听得出语气里抱愧的笑意:“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咒语里这么说,可是并没有真实见过。大概,不可不死的人,会有愿意试一试的吧?反正本来就活不成,大不了是无用。”
“是呵,横竖活不成了,左右不过是死得惨一点,但也是去得很快的呀。试一试倒也无妨。”太上皇的声音变得幽幽的。
“是惨。”那傩师谨慎地说,“火烧而死,疼痛最剧烈,而且就连后悔都不行,严重烧伤之后,几乎也是不治。”
“你把需要的东西写出来。我叫人备办。”太上皇云淡风轻地说。
“啊?”那萨满傩师,“备办东西不难,不过这巫术须得诚心,被逼迫的人是不灵的。”
“我知道,诚心得很。”太上皇依旧云淡风轻。
在外头的罗逾却突如五雷轰顶一般,拔脚进去说:“父汗!”
叱罗杜文不意他突然闯进来,脸色变得肃穆黑沉,仍是端着皇帝和父亲的架子,斥道:“你突然闯进来干什么?!”
罗逾对那打扮得奇奇怪怪地傩师斥责道:“谁引见你进来的?!滚出去!”
傩师见这位是皇帝的常服装扮,说话又凶,料想惹不起,赶紧灰溜溜出去了。
“父汗这是要干什么?”罗逾忍不住埋怨,“若是嫌儿子哪里照应得不好,父汗直接指出来就是,儿子依样儿去改;若是宫人照顾有疏忽怠慢的地方,儿子责打告诫他们就是,绝不叫父汗受委屈。可今日找这么个巫师,问这些个愚不可及的问题,父汗到底是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