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一条命的,都是肯将原本极尊贵的身子, 纡尊降贵为姬妾奴婢之属——简直是将前朝皇帝脸放在地上扇。
又换回了一个活泼泼、漂亮的小儿,叱罗杜文抱过小婴儿,在手里凝神看,然后对翟思静笑道:“他真的很漂亮呢!我的其他儿女, 也没有长得这么好的。你说,这不是上苍赐给我们的珍宝?”
翟思静面无表情,看着孩子仿佛也并不高兴, 只等叱罗杜文自己都抱累了,把孩子交付给乳母后, 她才说:“那么,厉宗皇帝已经暴卒了?”
叱罗杜文扭头看看她, 平静地点头道:“嗯,你挺聪明的,他遇到一支柔然的匪兵, 我的通关文书对柔然人也没有用啊,他就死了。”
翟思静望着他,他亦有些不快,冷笑道:“舍不得他?”
“不是。”她垂下眼睑,“在我意料之内。”
“他对你又有什么好?”叱罗杜文擦了擦手脸,坐到翟思静身边,“就是只谈对你好这一点,我也一定是胜过他的。”
“他对我不好。你胜过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翟思静说。
前头的那位丈夫诚然是个胆怯而又阴毒的小人,她早就看清了,也绝无爱意可言。
但面前这个也未必是好人,打着“宠爱”的名,把她豢养在宫禁之中,虽是盛宠,但也绝无自由可言,防范得极为严密。
翟思静对世间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瞥了一眼乳母,问:“我大儿子阿越呢?你要把他带到那儿去?”
叱罗杜文凝望着她,很认真地说:“思静,你懂的,我首先还是个皇帝,是这大燕的主人,万民的领袖。”
“我懂。”
“所以呢,对于前朝的孩子,我可以不都杀,但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我不能不囚禁他。他就在宫外宗庙里待着,你要想他,跟我说一声,我派车马,派人陪你去看他,给他带点衣服吃食。一年一两次、三五次,都无妨。好不好?”
翟思静冷笑道:“他才三岁,你就畏之如虎!你还不如杀了他——已经囚禁了他娘了,我好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惯了——他也合该做一个不出门的娘们吗?”
接着几天,她落泪、绝食、睁着眼睡不着觉,把自己弄得生病,然后连药都拒吃,皇帝发了好大一通火之后终于屈服了,问:“那你要怎么样?”
翟思静在病榻上睁着两只眍的眼睛望着他:“你要杀他,我就陪他死。你若肯留他一命,我或许也还有命在——厉宗皇帝许给他的藩地就在陇西。你不爱见他,怕他有威胁,你就把他送到陇西外家去,我父母照应他,我也放心,我也不用日日担心你会不会一盏药酒把他弄死了!”
把前头皇帝硕果仅存的儿子送到翟家所在的陇西,叱罗杜文有些犯踌躇。但想着确实只是一个娃娃,他也有自信控制陇西的胡人和汉人,不怕区区一个翟家翻天。于是为了所爱之人的快乐和健康,便答应了下来。
他又把他们的孩子抱过来,放在她的怀里,逗弄了一会儿说:“你看,他在对你笑呢。这个娃娃还没有名字,你读书多,你给他起一个吧。”
“阿逾。”她简简单单说。
叱罗杜文脸色变幻了瞬间,然后笑道:“挺好,逾越逾越,还在前头。既然在你心里这是兄弟俩,那就做兄弟俩的名姓也无妨。鲜卑文的名字叫什么呢?”
翟思静看了看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破碎冰裂纹的窗外的蓝天白云,说:“就叫宥连吧,逾越高山之云。”
叱罗杜文点点头:“好,你抱抱咱们的宥连。我要去和部院谈些事。”
他转身出去,其实却在门口暗处冷冷地看着她。
还好,她的冷淡其实是装出来的。他分明看到,在见不到他的面孔之后,翟思静还是会露出温柔的笑容,看着怀里的小宥连,轻轻为他唱着曲子,一如所有温柔的母亲。
皇帝心里暗笑:原来,你也是把这当做我的软肋!
日子就这么过去,新皇帝叱罗杜文在朝可算得上明君,无论气魄还是能力,很快叫众臣和万民膺服。北燕的疆界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军力越来越强。
陇西翟氏一直低调称臣,连同被皇帝逐步削减权力的众位藩王一起,都俯首帖耳,多少年没出内乱,只一致向外——南秦、柔然、西凉。整个国家在他的统治下显示出一派欣欣向荣。
渐渐,他与翟思静也没有了先前的剑拔弩张,也慢慢鱼水和谐,翟思静开始偶有笑容,日常打理儿子,伺候夫君,颇有世家大族的贤良淑德。偶尔提些要求,想要贴补和前头皇帝生的那个儿子叱罗长越,皇帝虽然有些不舒服,但想着女人的母性是无法压抑的,她又见不到儿子,贴补贴补又何妨?便也都一一答应下来。
只要她常常能露出一些浅淡的笑容,他就满心欢喜,一整天都能感觉心窝子里浸满了甜蜜。
可惜,一切都是骗局!
皇甫道婵被杨寄的人送到平城宫后,毫无骄纵公主的样子,怯生生哭了好些日子,然后很快找到同为汉人的翟思静。到底都是读过书的人,两个女人颇有共同的话题,很快成了好姊妹。
翟思静身子骨一直不大好。原本一度春风便怀孕的她,后来却一直无娠,偶有一次中了,却又很快流产。叱罗杜文又不缺子女,所以只顾心疼她,全然没有多想。
翟思静坐小月子的时候,把闺中密友皇甫道婵引见给了叱罗杜文。
叱罗杜文本就是个欲望蓬勃的男人,为怕翟思静吃味儿,本来很少驾幸后宫,见是她举荐的,便也享用了,只觉得有经验的妇人在床榻上果然有些手段,倒也宠爱了皇甫道婵几天,不过等翟思静出了小月,这样的宠爱又消失不见了。
直到有一天,皇甫道婵私下求见皇帝,欲言又止地说:“大汗可知道贵妃为何总是不孕,或是有孕还没能保住?”
皇帝问:“你知道?”
皇甫道婵叹口气说:“大汗有所不知,杨寄是我的仇人,我被他送到大燕,他怕我会怀上大汗的孩子,便给我灌了绝育的药——里头光一味麝香便用得极重,那味道虽然是香的,喝到嘴里时腥苦难言。而贵妃屋子里的熏香,便添了浓浓的麝香,麝香燃起来好闻,但是大汗在北地,大概不通晓麝香的药性吧?”
叱罗杜文惊怒,唤御医查问,问了好些个,最后还是一个不起眼的汉族御医道是果真如此!翟思静根本不愿意怀他的孩子,利用他和北地的人都不懂这些药性,生生地骗了他好些年!
这件事,他倒也忍了,女人家不愿意生孩子,除了不够爱,大概也有其他缘由——怕疼,怕老,怕变得松弛肥胖……他只要思静高兴,这也不是个事儿。
但是皇甫道婵再一次告密时,他终于不能忍了。
还不过八岁的叱罗长越,竟被陇西翟氏秘密奉为主公——坠马而死的先帝,终究是他们心中的一根刺,若不从叱罗杜文这里切断这个说法,陇西翟氏将永远在他治下战战兢兢。而且,扶持一个新皇帝,风险虽大,收益也是极大的。翟家的女儿若能成为太后,那么如同汉朝时那些掌权的外戚,壮大自己家族的力量,成为拔除不了的世家贵胄、地方豪强,简直是太大的诱惑力了!
所以这种时候,倒又是先下手为强,利用贵妃在朝之便,递送叱罗杜文的朝政消息,为儿子赚取政治资本,垄断陇西的田亩、钱粮,以及与南边、西边的贸易。翟氏做大,暗蓄部曲,就差挟着叱罗长越这个先帝的独苗儿,扯旗造反的最后一步了!
可是,皇甫道婵的告密,使得叱罗杜文反而占了先手。
他以西巡为由,火速点了一支骑兵,而且是亲自带兵前往陇西清剿。
翟氏的部曲虽不乏钱粮,但是和身经百战的叱罗杜文比起来,只是纸上谈兵的赵括马谡而已,根本不堪一击。
而且,在陇西翟氏和陇西王叱罗长越的家中,都搜出了大量兵器、鼓乐、车驾、衮袍——这些不该是王侯或百姓能有的东西。
被俘的翟氏喊冤不已。
皇帝叱罗杜文勾唇笑道:“有便是有了,还敢翻案,是嫌朕的刑具不够厉害么?”
三木之下,何供不可得?翟氏很快伏罪。
八岁的陇西王,也在无知的情况下,突然变成谋逆的阶下之囚。
陇西王被押解入京时,翟思静披发赤足,奔到叱罗杜文马下,在他和他手下众将士的面前痛哭流涕,求他放儿子一马:“大汗!长越才是八岁的孩子,就算有心也无力。何况,他连有心都算不上,他才八岁啊!他失去父母的时候还是个任事不知的婴孩,现在又过了这些年,苟延残喘,能活着就不错了,哪有谋叛的心?!”
皇帝纵使有些怜她,在众人面前也必须做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翟氏亲自认下的罪状,谋叛证据确凿,你不要闹了。”
翟思静死死地望着他,最后“咯咯”笑着说:“那你错了,罪责在我,不在陇西王。他的地位,是我要下的;他的钱粮,是我偷偷贴补他的;他的刀兵武器,是我命人从南朝买过去的;他的冕服衮袍,是我偷偷做了送到陇西的……臣妾伏罪,请大汗黜落降罚,妾有死而已,再无颜面苟活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