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一片的屏障要靠他, 就必须捏住他的命脉, 所以,皇甫道婵先留一条命,便是扼住了儿子的咽喉。
皇帝算计一向稳准狠, 再不会被感情拖累。想明白了,立刻实施。只是虽然“稳准狠”,到底心里还有牵挂的人了,怕她会为这事生气, 少不得先去哄一哄。
毓华宫里的李耶若,已经挺起了圆溜溜的肚皮。皇帝叫不要通报,果然进门时看见她正在照镜子, 贴着铜镜面儿的那种照,恨不得把皮都凑近了看有没有出毛病。
身边的小案上, 摆满了各色水果、干果和点心、肉脯,一圈儿的宫女在劝她多吃:“左夫人, 这可是为您肚子里的小宝宝吃啊!陛下说,每日分例再加三成,必须多吃才行, 不然,就是奴婢们的皮肉要挨板子了。”
李耶若皱眉摇手:“别烦我!眼皮子下面长了那么多斑点,丑得不能看了!腰也粗了一圈,腿也粗了一圈,再胖下去也不能看了!东西我不吃,你们分了,别叫大汗知道;有空再找扶风王妃要点茉莉粉——那是紫茉莉籽儿磨的,不用铅白,不伤皮肤。”
在窗外的叱罗杜文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女郎什么都好,就是爱美爱得不可思议,见她十回,就有八回是在照镜子,北燕各处的胭脂水粉都搜罗给她,犹嫌不够。如今都要当娘的人了,不是想着怎么多吃点让孩子长得结实,而是仍在担心她的脸皮、她的腰——这不是把他叱罗杜文看成那种只瞧皮相的庸人了么?
他踏步进去,等一众人都吓跪下了,才环视了案桌边的吃食,威严吩咐道:“伺候左夫人每个盘子里尝一样。”
李耶若被他特许免礼的,此刻像个犯了错的小女孩,皱着眉、嘟着嘴,满脸不情愿,却只能在丈夫的逼视下拈起盘子里的杏仁、核桃、香梨和葡萄,勉为其难尝了尝。
皇帝亲手递过去一块干牛肉,她恃宠而骄,摇摇头背手说:“我不爱吃!”
“这是草原上最健壮的犍子牛,肉最有嚼劲,吃了最顶饿长力气。”叱罗杜文自己把牛肉塞到嘴里嚼着,示范完了又谆谆说:“不多吃点,怎么有力气生?你看你还是那么美呢,皮肤那么白,四肢也纤细修长——腰腹里,等生完一年半载的,自然就回去了。”
他到底宠她,不仅说得和颜悦色,还伸手把她抱到自己的腿上坐着,简直比他对任何一个公主都要宠爱。
李耶若拿捏他的心一直拿捏得很准,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噘着嘴说:“红颜未老尚且恩先断,等我变得丑了,大汗还有哪只眼睛要看我?”
皇帝很认真地说:“你又是哪只眼睛看出我是个只看女人外表,薄情薄幸的男人?”
他看着李耶若眨巴眼睛说不出辩驳的话的样子,笑着轻轻拍拍她:“耶若,我初始喜欢你或许是因为你的貌,但是现在不是。你别那么紧张自己的外貌,为我生儿育女,我会感激你。你看,现在你明明不能侍寝,十天里倒有六七天我还是到你这儿来的,你还不信我么?”
这倒是真的。
李耶若一直以为是自己手段高妙,吸引得男人就算不能和她颠鸾倒凤,也痴迷于她的美色。这会儿突然听了句真话,心里反而失落了——原来这是他自己的行为,不是靠她所谓的手段。他就是想晚上静静地跟她待在一张床上,静静地睡觉,而不是满脑子只想着女人的面容、女人的身体和女人那处隐秘的地方。
既是失落,又是感动,她倒不由又吃了两块髓饼。
皇帝已经解了衣衫,换了寝衣,衣带松松地系着,露出一片蜜合色的胸膛,肌骨结实,犹像年轻小伙子一样。他适意地躺到榻上,等李耶若又花了半天功夫卸妆卸簪环之后,才对她招招手:“被窝已经暖和了,来吧。”
被窝里果然是暖暖的,李耶若头贴在皇帝坚实的肩膀上,满满的安全感。皇帝静静地搂着她,亲亲额角,仿佛也别无绮念。
“大汗,”李耶若娇声说,“听说皇甫中式还没有处置?”
叱罗杜文点点头:“暂时先饶过她,厌胜这种事,第一说不清,第二也没有用,你放宽心,不要怕,你身边的男人是至阳之人,什么邪魔外道都近不了你。”
“我不怕。”李耶若说,“只是气不过。我对她没招也没惹,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再者,若是大汗不查,那么,真正想害我的人又是谁?这次被发现了没害成,下次呢?再下次呢?”
叱罗杜文摇摇头:“耶若,聪明难,糊涂更难。不痴不聋,怎么管好这么大的宫廷?这件事,倒是不要彻查的好,这点,你要学着点宥连的妻子、南秦的公主杨盼。”
“哼,那个蠢货!”李耶若不屑地说。
叱罗杜文笑着摸摸她的脸蛋:“人家哪里是蠢货?以为她是蠢货,我看你才是个小笨瓜呢!不动声色,愿意吃亏,扮猪吃老虎,还讨得阖宫都赞她‘好’。这样的人不聪明,还真没聪明人了。”
“哪像你!”他爱怜又恨铁不成钢地对李耶若说,“不好相处的模样都摆在脸上,任谁都敬你三尺远。若是没了我,还有谁能护着我的小可怜呢?”
李耶若心里不快,滚在叱罗杜文的怀里扭打了几下,最后一如既往被皇帝一把抱住,亲亲头发、耳朵和脸蛋,再摸摸圆滚滚的肚皮,笑着叹气:“你放心吧,我懂你,我护着你。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能找到一个真心实意的人有多难呵!”
皇帝又宿在左夫人宫里——而且左夫人明明怀孕不能侍寝——后宫里多少翘首望幸的嫔妃,好容易盼到左夫人怀孕,却仍然鲜有被皇帝宠幸的机会。
皇后贺兰氏和皇帝叱罗杜文老夫老妻半辈子了,相敬如宾也相敬如“冰”,后宫的事儿她管,权也是她掌——但皇帝精算明察,所谓的“管事”和“掌权”,实则也不过是为他办事而已,少有自己只手遮天的权力。
遥想叱罗杜文还是扶风郡王的时候,迟迟不肯立正妃,左一个右一个地往府里纳妾,人都道他是个风流浪荡的性子,还是侧妃的贺兰氏也只能叹口气,怨父母没有把她自己生得美一点,不能获得夫君的青睐。
好容易求了她的姐姐——当时的叱罗杜文的哥哥的皇后贺兰氏,终于扬眉吐气被赐为扶风王正妃,可惜也就是个名分,其他的一如既往。
扶风王登基,她循例册后,生下素和之后,皇后之宫,宛如冷宫,羊车过处,再无一幸。她也只能叹口气,好歹有了个贴心的女儿,好歹宫里的一切还是她在打理,这名分和实权,还是没有人能越过她去。
她落寞地对镜梳妆,铜镜里映出的那张面孔,是平凡而人畜无害的样子,眼睛木木的,瞳仁深处却隐着光。为她梳头的宫女手顿了一下。皇后问:“是又看见白发了吗?”
宫女勉强赔笑点点头,劝道:“就一根,奴婢给可敦拔掉吧?”
贺兰氏苦笑着摇摇头:“昨儿你也说就一根,前儿也说就一根……这一根一根累积起来,就快和皇甫道婵差不多了吧?女人家见老,大汗却不觉得有岁月的痕迹——无怪乎他喜欢年轻的。”
宫女沉默了片刻,低声说:“但是李耶若也未免太张狂了。”
“恃宠生骄么,正常得很。”皇后笑笑,看看铜镜里那个人眼角的皱纹,顿时又不敢笑了。她叹了口气:“他其实不是风流,也不是薄幸,是要看他是不是真的动了心。”
她缓缓拿起妆台上的面脂盒子,慢慢拧开,慢慢抠出一些在手心里化开,又慢慢擦在自己的脸颊上,浓郁的香味散发开。
身后的宫女边给她的发尾擦上另一种膏泽,边轻声问道:“大汗上次动心,也是……”
“也是差不多这样。”皇后说,“怀孕了,他也很少去临幸其他嫔妃,只要不憋得难过,就宁愿陪伴她,只要看着她的睡颜,摸着她的肌肤,似乎就能解馋,就心满意足。”
她扭头笑着问:“你看,五皇子宥连和六皇子及六公主都只差几个月大小,为何独与七皇子差了八岁?七皇子之后,皇子公主怎么又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宫女跟她跟久了的,也明白那些往事,随着叹息摇头:“所以那时候有多爱,后来就有多恨。”
“是呵。把他伤深了!”皇后冷笑着摇摇头,“他的亲娘啊,被独宠了那么多年,跟人家新婚的小夫妻一样,大汗那时日日和她腻歪在一起。后宫其他佳丽无不门庭冷落,望幸无路。哪晓得……哪晓得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一个满心的虔诚,另一个却只是为了前头儿子虚与委蛇。若不是那事儿出来,只怕大汗还要被她的假象蒙蔽一辈子!”
她无意识地扭着面脂盒子的盖子,错银的盖子摩擦发出粗糙的声响。
后宫之中,有人欢喜有人忧,小两口的家里亦是如此。
清荷和阿蛮忐忑地随着罗逾回到王府,一进门,罗逾就吩咐说:“大汗的命令,我也只能遵守。但你们要是谁非得在我府里搞出幺蛾子,也不要怪我心狠手辣——犯了错事,王府的刑罚也能折磨死人的。”
两个美人儿委委屈屈地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