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紧张地看了弟弟一眼,杨烽也紧张地回看了姐姐一眼,咽了口唾沫——先吹了牛说了大话,这会儿已经快尿裤子了。
杨盼期期艾艾说:“我和阿弟,都还没吃饭,饿得不行……”
这就是亲爹的好处,哪怕发愿要好好惩罚这两个熊孩子,但是见他们没吃饭,还是觉得“吃饭事大,责罚事小”,皇帝挥挥手:“去吃吧。别吃太多,别一会儿都吐出来。”
两个人如蒙大赦,往侧殿用膳的地方去,行宫里的宦官宫女也忙着给这俩小主子跑前跑后伺候起来。太子仰天长叹:“都怕打吐出来,这是要打多狠啊?!”
杨盼左右看看,说:“我去厨下看看有哪些饭食。”
杨烽嘀咕着:“吃什么我此刻已经不在乎了……拣个吃起来最费时间的吧,万一阿父困了就没劲狠揍了。”
杨盼剜他一眼,到后厨转了一圈,回头偷偷塞给杨烽一个纸包。
周围有宦官和宫女,杨烽怕说的话被传到皇帝耳朵里,打发几个宫女盛菜的盛菜,盛汤的盛汤,然后才捏捏纸包低声地问:“阿姊,这什么呀?你不会是叫我疼得不想活的时候就服_毒自尽、一了百了吧?”
杨盼在他脑袋上戳了一指头:“笨蛋,一会儿自己看看就知道了。我想了一路,也只有这个法子或许有效果了。”
晚饭供得还是很不错的,但是忧心忡忡的人吃起来味如嚼蜡。
周围服侍的几个宦官见他们吃完了,笑眯眯道:“陛下说,请太子和公主吃完就回正殿去。”
杨烽立刻重新提起筷子,边说“我没吃完”,边在盘子里一顿乱翻。杨盼说:“好了,早死早超生吧。走吧。”
如果这里有廊柱,杨盼预感,抱着柱子不肯走的那一幕也会发生在杨烽身上。杨烽都快哭了。杨盼说:“你要是后悔了,就把一切都推我头上。”
说完,她想起阿父刚才的话意,心道:只怕推诿也没用……还是用我的锦囊妙计试试,说不定瞎猫碰到死耗子了呢?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到皇帝面前,皇帝正躺在榻上,高高翘着腿读书。见他们俩来了,也不说话,只把眼儿一横。
杨烽探头看看父亲手里的书,陪着假笑套近乎说:“哟,阿父在看前朝的史书啊?”
皇帝一骨碌翻身坐起来,问:“今儿是你陪你阿姊去监牢的?然后暗处张弓搭箭的也是你?”
杨烽不料他这么开门见山,硬着头皮说:“是呢。我箭法虽然不是太好,但是为了保护阿姊也就顾不得了……”
皇帝冷哼一声:“你不仅会避重就轻,还会为自己脸上贴金。要是你一箭放出去,只怕把两个人扎成个糖葫芦!”
杨烽紧张之中,还忍不住“噗嗤”一笑。皇帝点点头:“好小子,还笑得出来哈!是个人才!”然后对外头喊道:“东西送进来给太子过目。”
杨烽立马腿打颤儿:“阿父,送什么进来?”
皇帝似笑不笑地看着儿子:“我叫他们挑了一根皮鞭子,一根竹板子,一根白蜡木棍子。”他用手比划着:“喏,这么粗,这么长,比军营里施罚的家伙什儿要轻多了……给你个恩典,让你自己选一件,好不好?”
杨烽很想夺路而逃,或者躲到姐姐的背后去。但是想到阿父一直以来对他最多的要求就是“肯担当”,像这样子逃又跳不掉,躲又躲不开,反而惹怒了阿父更不好。他战战答道:“阿……阿父……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了,不把箭法练好,绝不随意开弓,你再信我这一回好不好……”道歉求饶的话说得流流下水。
皇帝一拍桌子,喝道:“我只问谁许你去豫州监狱的?!”
杨盼把弟弟挡到身后:“阿父,这件事是我闹出来的,也是我逼弟弟带我去豫州监狱看罗逾的。后头所有的事,你懂的,也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今儿这责罚,应当我来担当,阿父打我吧。”
看到皇帝眯着眼睛十分严肃的模样,到底还是有点怕他的力气,杨盼愣愣巴巴又加了一句:“上回阿父的二十戒尺,我还是记得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选的解手刀是没开刃的,我也吩咐阿火用箭瞄着他以防异动。但是,背着阿父去牢里,还放跑了罗逾,就是大错特错了。我……我认罚。”
皇帝沉沉地对外头道:“东西送进来!”
杨盼悄悄握住了弟弟的手,杨烽也紧紧地勾住了姐姐的手。过了一会儿,他大概是太紧张,另一只手拿袖子揉了揉鼻子,眼眶红了,鼻尖也红了。杨盼也像个小孩子一样,咬了咬自己的拳头,也是立刻眼眶发红的模样。
皇帝注目了他们姐弟俩,正好此时外头宦官送进来一个长长的托盘,径直走到皇帝身边。皇帝伸手从里面拈出一样东西——
姐弟俩偷偷瞄过去——不是鞭子,也不是板子和棍子,而是一根丝帛,已经变作旧黄色,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皇帝抚着这一条细长的丝帛,叹息着看了一会儿,最后对两个孩子说:“这是王蔼的信鸽传来的。这孩子,真是争气啊!”
杨盼低下头,很怕父亲夸夸夸,又要把她和王蔼拉郎配——自从她做出了放走罗逾的抉择,她的内心已经告诉她:这辈子,她还是爱他。她要找出梗阻在他们之间的高山黑水,要披荆斩棘,要改变她和他的命运。现在,一切未知,可是她还是愿意等待。
杨烽此刻一个喷嚏打出来,顿时涕泗横流,赶紧要了软纸擦鼻子。
“王蔼啊……”皇帝看了儿子一眼,继续夸赞王蔼,“这次深入柔然,已经得到了柔然大汗的宠信,带着四万柔然兵,夺取了燕然山,北燕王朝震动,正在调兵往救。只是太成功了,也未必都是好事啊。”
“他……他还是用着罗逾的身份?”杨盼愕然问,问完后也是大声一嚏。
皇帝简单地点了一下头,目视狼狈擦鼻子的杨盼说:“柔然大汗自然当他是北燕五皇子,而且,他那把短剑确实能够号令燕然山的守军——发现不对劲时,燕然山已下。但是,只怕我当年和他父亲王谧定下的婚约,要作废了。”
皇帝笑得若有些凄凄,杨盼心头震惊:“王蔼他……王蔼他不会是……”
谈不上爱情,但是一个活生生的直率肃穆的小伙子,杨盼认识了他这几年,就算是友情也是有不少的,若如雪泥鸿爪一样,只留个印痕就悄然无迹了,难道不是痛彻心扉的事?!
☆、第八十九章
杨烽一个喷嚏连着一个喷嚏打起来, 小脸都涨红了。
皇帝停了话头, 转脸看向儿子:“怎么了?今天叫你在门口跪了一会儿就着风受凉了?”
杨烽难受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刚答了一声:“或许是着风——”又是两个喷嚏。
仿佛会传染似的, 杨盼也打起喷嚏来,可偏偏还有问题想问,张嘴又说不出话来。
她今日马上奔波, 大概也着凉了, 但是,皇帝还是觉得不对劲起来。
他拉过儿子,扯着杨烽的袖子闻了一下, 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谁教你在衣袖上撒胡椒粉的?!”然后气恼地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杨烽捂着屁股跳起来。杨盼赶紧过去护着他:“阿父,这主意——阿嚏——也是我出的。”
皇帝气恼地说:“阿盼,你如今倒是个混不吝了!各种坏主意都有你的份儿?你以为,你们俩装病, 就可以不挨打了?”
然而,知父莫若子。别说是真病会舍不得,就这会儿, 两个人被胡椒粉呛得喷嚏连连,皇帝也心疼起来, 一人脑袋上戳一指头,然后就赶紧叫宫女:“快带公主和太子换身衣服去!”还不忘恨恨地加一声:“先睡觉去, 明儿再收拾你们俩小兔崽子!”
“王蔼他……”杨盼红着眼圈问。
皇帝没好气地说:“活着呢。你们俩这么想念他,他打喷嚏怕只比你们多!我他妈怎么生出这么傻的孩子啊?!”
“活着呢”三个字一出,杨盼虽然还有些紧张, 到底能好好睡一觉了。这一夜的梦中,有乱云飞渡的苍山,有白骨露野的村落,有套着歪歪扭扭剑套的利剑,也有一个捉摸不透的惨绿少年的背影。杨盼在梦中喊着那个少年,想看看那到底是罗逾,还是王霭,但是他始终没有回头。
罗逾从豫州飞驰往平城,一路上餐风露宿,苦不堪言。到了平城城门,只觉城门防务似乎比他离开的那时候增加了不少兵力,他心下惴惴,下马到了门口,那里排着长队,一个人一个人在查验。
他假装无意地问排在他前头的一个老伯:“怎么一个个查起来了?”
那老汉回头看了他一眼:“原来也不这么查,可不是北边被叛军夺了,不能叫细作偷偷混进到都城么。”
罗逾呼吸都紧了,但面上是笑嘻嘻的:“嗬,叛军?哪里造反了?哪位藩王么?”
老汉道:“哪里是藩王!听说是大汗亲生的儿子造反了,带着一群柔然人打自己个儿儿的国家——作孽啊!那些藩王么?你看连大汗亲生的儿子都靠不住,那些兄弟、堂兄弟,又能有多少和睦友爱,拿阿干(鲜卑语:哥哥)的国家当自己家的?估计也在看形势吧,大汗压得住,他们就乖乖跟从平叛;压不住……呵呵,估计也有自己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