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过头,却怔然。
陈阿娇很缓慢地走过来,举着一盏灯,便在那模糊的黑暗里,明亮了。
他痴痴地看着,却讷讷说不出话来。
陈阿娇走近了,将灯盏放到了他的案边,似乎满脸都是疲惫。
这个时候刘彻才猛然想起郎中的嘱咐,他急了,“你现在还不能下榻行走,回去躺下。”
说着,他将自己披着的外袍脱下来,搭在了陈阿娇的身上,却将她抱起来,放回到榻上,不由分说地直接扯过了锦被,压在了她的身上,仔仔细细地掖好,只是那手法跟小时候一样笨拙,没有什么长进。
灯盏在不远处的竹帘后面,却是照不到他们这里,只有隐约的光束,从竹帘的缝隙之中透过来,也让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刘彻问:“是刘陵推你下去的吗?”
陈阿娇搭着眼皮,却有些沉默,她仔仔细细地将事情考虑了一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反问了一个:“你明知道推恩令不完全,为什么还要在向淮南王处行推恩令?”
他也沉默,却伸出手去,隔着被子抱住她:“你是在关心我吗?”
陈阿娇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自作多情。”
这话却一点没能够影响刘彻,他也就是随口一问,也心知她是厌恶他的,所以没什么感觉了,就算是自作多情也好,她只要还能想着他分毫,对他而言,也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东方朔留下的推恩令,有上篇无下篇,这是一份很好的化解王侯力量的方案,可是——缺少推行的契机,而不管东方朔是怎么说的,朕却认为——无论什么契机,都应该出自朕手。”
他缓慢地说着,称呼从“我”变成了“朕”。
他说“我”的时候,心底觉得自己是陈阿娇的那个彻儿,他说“朕”的时候,面上却表现出了一名君主应有的威严和尊贵。
“你的契机,在哪里?”
陈阿娇拥着被子,只露出了一张脸来,秀发铺在枕上,像是一匹绸缎,她问话的时候,眼底带着几分冷光,锋锐极了。
这是他喜欢的那种眼神,睥睨的,睿智的,像是要将人看透的那种——犀利的眼神。
刘彻无声一笑,却很自然而亲昵地用自己的额头蹭着她的额头,“难道我便真的那么蠢吗?在有的事情上已经蠢透了,这种事情上再犯傻的话……”
陈阿娇无情道:“你还真就是那么蠢。”
刘彻被她一句话给噎得说不出话来,瞪着看了她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可是浮生很聪明。”
浮生。
她一下就怔住了,精神游离于意识之外,竟然没有注意到刘彻的唇已经印在了她的嘴唇上。
陈阿娇的嘴唇有些干,不薄不厚,被他含住的时候带着几分温凉,他垂着眼,那眼睫也投落下来,眼底是一片幽暗,浅浅地,细碎地,轻吻,亲吻。
她在出神。
而他不自觉地就那么勾起唇角,像是狡猾的狐狸,舌头滑出去,舔吻着她的唇形,美好的菱形,即便是带着几分干涩,可是在这个时候却又逐渐丰润了起来。
这种感觉是什么呢?萌动着的,也懵懂着的。
以前不是没有更亲密的时候,然而那个时候的阿娇,不是现在的阿娇,他此刻对待着她,便是小心翼翼地,像是呵护着已碎的琉璃,然而他错了——她永远不是琉璃。
陈阿娇不是那种已碎的东西。
她忽然就回过了神来,浮生呢?
这个时候才感知到某人的偷吻,他正用幽深的眼,注视着她,神情专注极了。
陈阿娇一巴掌拍开了他:“没事儿离我远点,浮生呢?”
刘彻不得已退开了,他却没觉得有什么,还是那自然到极点的表情,尽管陈阿娇的目光已经如刀剑一般锐利,然而那又怎样呢?
他略略扬起笑来,“那小子估计还在睡呢,你不能下榻,我去抱他来给你看,好不好?”
陈阿娇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她沉吟了一下,却冷淡地点了点头。
赵婉画害怕小浮生吵到陈阿娇的休息,便将他抱到了偏房那边,现下估计正自己陪着小浮生睡着呢。
刘彻将方才落在榻边的衣袍捡起来披上,这四周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坐月子的人吹不得风,不然以后会头疼,他正待要走,却又停下来,说道:“契机一直在我的手中。推恩令颁下去的时候,稍微有点眼色的人便能够看出诡异来。我若是将这推恩令先颁给淮南王,他领了旨不尊,然后这推恩令的事情传到了其余诸侯王那里,便会联合起来,那时候——大汉不利。”
陈阿娇几乎一下就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了。
果然,刘彻站在那竹帘边一笑:“先将推恩令的消息透露给刘陵,再由她转给淮南王刘安,又因为之前有说淮南王有不臣之心的公文作为挡箭牌,张汤的话,刘陵深信不疑。她若是回到了淮南,必定会对淮南王一番谋划,然后起兵造反。直到这个时候,推恩令还没有颁布,他无由造反,朕解决了他,他便是乱臣贼子,无论如何也不敢说——是朕,逼他反。”
可是事实就是,刘彻,要逼迫淮南王刘安造反。
陈阿娇侧卧着,看着那竹帘灯火旁的刘彻,他那背着手,披着衣,却还睥睨天下的神态……
她缓缓道:“刘安反了,你就有借口真正地将推恩令全部颁布出来,谁也不能拒绝,因为他们一旦拒绝,便是跟刘安一样——是不忠君之臣。你完全有理由怀疑他们是要造反……”
刘彻背着手,点点头,眼神渺远,“一招险棋。”
陈阿娇却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哪里是一招险棋,你若没有把握,岂敢走这一步?”
多余的,却不再说了。
刘彻的棋子,还伏在淮南,只等着淮南王一做出谋反的决定,声势浩大地来了,他那暗棋一动,必定让淮南王满盘皆输。
他也不多说,这一颗棋子,还没到用的时候呢。
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他去了赵婉画的那间屋子,却看到齐鉴抱着剑坐在门边,一听到脚步声,齐鉴眉头一皱,睁开了眼,杀机凛冽地看向了来人。
只是没有想到,会是刘彻。
刘彻对着他在唇边一竖手指,于是齐鉴没有多做声张。他敲了敲门,里面赵婉画浅眠,没有睡着,便轻声道:“谁?”
“夫人想要看看小浮生。”
刘彻也轻声地答道。
赵婉画明白了,看了自己身侧熟睡的小浮生一眼,抱了起来,轻手轻脚地没有弄醒他。
刘彻过来接住了,还是那小小的一团,抱在手上轻极了,小家伙睡得很沉,搭着眼睛,小脸虽然皱着,不过似乎已经张开了不少。
他沉沉地笑了一声,却回身重新推开陈阿娇这边的门,这是温暖的一间房,那两盏灯,似乎能够照亮自己心底的黑暗,也是最温暖的……
两盏灯,一盏是她,一盏是他。
就那样并排着放在案上,安静极了,刘彻忽然就想着,一辈子这样安安宁宁地,多好?
他将熟睡的小浮生抱进去的时候,却看到陈阿娇已经再次睡着了,他失笑,看了看自己怀中的小浮生,又忍不住看了看一样熟睡着的陈阿娇,这母子俩,还真是……
可是,意外地温暖。
只是他不知道,明天,是不是也这样温暖。
“阿娇,只有你这样睡着的时候,才不会用那么冷漠的眼神看我。”
☆、第六十章 小财迷【一更】
感情的事情,向来是说不清楚的,刘彻一大早就走了,而这个时候的陈阿娇才终于有精神好好地看看自己的这个孩子。
浮生,她很喜欢的名字。
赵婉画将浮生抱到了她的榻前,她伸手将浮生接过来,浮生闭着眼,将自己的手指伸出来咀嚼着,小脸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皱作一团。新生的婴儿其实很丑,不过在血亲看来,怎么看都是漂亮的。
“小浮生真的还很小呢……”
陈阿娇摸了摸他的额头,看着这脸型的轮廓,只是看着看着便沉默了,安逸的日子没多久了。
“李氏请了乳母,小浮生似乎也挺习惯的,他之前在乳母和我的怀里还总闹腾着呢,不过一到夫人的怀里就乖乖的了,我看他是知道夫人的心意的。”
赵婉画脸上难得有几分笑容,柔化了整张脸,如果没有那道疤,看上去也是倾国倾城了。
陈阿娇将浮生放到自己身侧来,给他掖好被角,才轻轻道:“你现在这嘴皮子倒越发利索了,哪天真该让你也去当个领班,掖好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她这话一说,赵婉画反倒有几分不好意思,十几岁的少女,在这个时候身量已经完全长开,看上去身段窈窕玲珑,已经到了快要嫁人的年纪了。
可是陈阿娇要思量的事情也慢慢多了起来,她坐在榻上,接过了李氏端上来的补汤,“最近外面有什么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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