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是痛惜平阳公主腹中的孩子,只是想到她种种的作为,还有已经死去,身首异处的卫婠,卫青便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卫青冷了脸色,只说道:“善恶到头终有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陈阿娇也没有想到卫婠那一步棋,竟然会有如此的妙处,不过这是卫青的伤心事,寻常人说不戳别人的伤疤,可陈阿娇今日偏偏要戳上这么一回。
“孤听说了卫婠的事情,只是……孤没有想到卫子夫会如此卑劣,不知道卫青将军是否听说卫子夫假孕争宠一事?除此之外,您可能还不清楚,在钩弋夫人在宫外的时候,卫子夫勾结平阳公主,派了死士到宫外,差点害了陛下的皇嗣,一把火烧了长安连片的坊市,所以如今你就算是想见她,孤也不能容许。”
陈阿娇想卫子夫的罪行到来,说到中间的几句,已经是恨意盈满胸膛,只是她语气还是那样平静,平静得惊心动魄。
卫青下意识地不敢相信,可是随后才想到,卫子夫根本不是自己的亲姐姐,她已经骗过自己一回,假孕争宠一事也不可能是别人冤枉了她,她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如果不是因为卫子夫,也许他早就找到卫婠了。
卫青忽然觉得自己很傻,傻透了。
“殿下说得是,卫青——当永远忠于陛下。”
卫青是个明白人,不仅是此刻卫子夫的事情让他看清了形式,更因为他看到的诏书,就算皇后再厉害,最后继承皇位的也是刘弗陵,自己只是终于陛下——谁是皇帝,他就忠于谁而已。
陈阿娇也听懂了卫青的话,她只说了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陛下病势危急,朝政大事还望卫青大将军从全局出发,与陛下内朝之中诸位大臣协商,不要起了动荡。”
她温言细语,听上去完全像是贤后。
只要卫青不闹腾,别人基本上都任由陈阿娇拿捏了,而让卫青不闹腾,其实也是最简单的,一个“忠”字,永远是束缚他们的最好枷锁。
“卫青将军请随孤来,陛下在殿后,因为病情的缘故,无法回寝殿,这些日子由孤与钩弋夫人等人照料,周太医等人治疗,已经有了稳定的迹象。”
她带着卫青进去了,之后就看到了刘彻,这些天她宁愿睡在前殿,也不愿意往后殿走,因为每次看到都觉得自己的心在煎熬,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血,可是在看到这样不带任何防备和盔甲的刘彻的时候,依然会觉得疼。
陈阿娇顿了一下脚步,才到了榻边,这个时候倒是也顾不上卫青了,刘彻正在说胡话。
“阿娇……阿娇姐……”
陈阿娇坐到他身边,将他伸出来的手放回被子里,却被刘彻抓住,不肯再放开。
“是我错了……彻儿错了,不要走……”
“阿娇姐……花开了……”
“我以后送很多很多猫给你好不好……”
“很多很多……”
陈阿娇捂住自己的脸,眼泪却从手心里落下来,她终于说了一个“好”。
卫青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人不是什么乔姝,不是什么陈夫人,她是旧日的陈皇后。
他默默无声地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陈阿娇的手被他握得紧紧地,而刘彻的手掌却时而冷时而热,她连忙让太医来看了。
周太医依旧是捻着自己的胡须,咦了一声,“这倒是怪事了,现在陛下虽然这时冷时热,可是心绪安定了下来,要是能够熬过今晚……应该能够醒过来,只是……到底醒过来是什么状况,还不好说……”
陈阿娇脸色一沉,又看向周太医。
周太医苦笑:“皇后殿下,这医者父母心,不是老夫不救陛下,实在是——医术不精,只能如此了。”
“周太医自谦了,太医院便以您的医术为尊,还请先下去休息一下吧。”她伸手招来侍女,让人带着周太医又去了偏殿。
陈阿娇想着自己终究还是需要去看看卫子夫的,有的恩怨,需要自己去了解,刘彻渐渐睡熟了,她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看到刘彻的眉皱了一下,却轻声喊道:“婉画,你在这里看着陛下,桑弘羊、兒宽等人也在偏殿,有事便叫他们。”
赵婉画俯身应答,她看着陈阿娇出去了,却忽然冲到殿门口:“夫人,我也想去。”
她说错话了,现在的陈阿娇已经是皇后了,她该称呼她为“殿下”,可是在这一刻,赵婉画捂住自己的嘴唇,喊出了这个昔日里常常喊的名字。
陈阿娇站在廊上,回头看她,良久叹了一声:“那便走吧。”
赵婉画心中的恨,是永远也不能被洗刷掉的。
齐鉴的死,到底改变了赵婉画多少,她不清楚。
走到一半,赵婉画忽然道:“不,夫人,我想出宫。”
陈阿娇再次停住了脚步,从自己的腰上解下令牌,沉默了片刻,才将令牌给她:“去吧。”
赵婉画接过来,深深一拜,已经泣不成声:“谢夫人成全。”
这一刻,陈阿娇看着赵婉画离去的背影,带着一种深秋的肃杀,未央宫的这个秋天,格外地冷。
她来到了掖庭,卫子夫便关在狱中,她是第二次走进这样阴森冷落的地方,而第一次——是因为刘陵。
如今,又是一个别的女人。
卫子夫已经精神恍惚,她看到陈阿娇来了,立刻冲到了牢门边,伸手要来抓住陈阿娇,“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你快把我的陛下还给我!还给我!”
陈阿娇挥手,伸出自己的手指,在半空这阴冷的空气里划出了一道优雅的弧度:“开门。”
后面的狱卒们有些担心,但还是按照陈阿娇的意思打开了,却提醒了一句小心。
陈阿娇冷淡道:“按住她。”
卫子夫恶狠狠地看着陈阿娇,不过已经是色厉内荏了,这个时候的卫子夫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有人给陈阿娇搬来了锦凳,她就随意坐下,姿态优雅地叠放着双手,垂着头,却抬眼看她,唇边挂着笑意,温温和和,不带什么伤害的威胁。
“可还记得孤一年前说过的话?今时吾之下场,他日奉还尔身——彼时吾之下场,今日奉还尔身。”
这两句话的变换着实奇妙,一听便有了一种时光流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意味,只不过,陈阿娇已经不屑于与卫子夫再争斗什么了,毕竟她都是要死的人了。
卫子夫一听见这句话,便颓然,她哼笑了一声:“成王败寇,可我依然不甘心,你知道吗?我原本是想与你好好相处的,可是你为什么偏偏要将我支到别的宫中呢?让我离开陛下好几年,还是我心机用尽,才重新回到陛下的身边,你知道我的日子有多苦吗?”
“爱情的世界,容不下第二个人,你要加入进来,孤只好辣手。”陈阿娇抬头,看着墙壁上的青砖,“孤原不打算回来的……卫子夫,你可还记得自己命人在长安的那一把火,孤不是自己回来的,孤是被你逼回来的。”
卫子夫一下委顿在地,面如死灰,“竟然是这样……”
“我已然打算远走,你却偏偏要拉我回来,偏偏要逼我出手,夺回了自己的后位,夺回我原本拥有的一切,你是个傻子,太傻了。”
她这一刻代表的只是自己。
陈阿娇那怜悯的目光让卫子夫觉得自己不堪,“为什么都是女人,你能够获得别人的爱,你能够获得别人的尊敬,你有自己的孩子,而我没有!”
这番话,如此熟悉,让陈阿娇想起当日的刘陵。
她对着这将死之人,也忽然有了谈兴,也许是太久没有跟别人聊过心里话,什么都藏在自己的心里。“刘陵死前,也说过这样的话,那个时候,孤便不知该如何回答,可是——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争取来的,你只知道羡慕嫉恨我的出身,讨厌刘彻对我的情义,可是我因为身居高位苦苦挣扎,几番谋算,步步惊心的时候,你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上天都是公平的,是你自己毁了一切。你小时候也许有童真童趣,可在我幼时,便已经是刀光剑影,人情冷暖,生在天家,看不到别的,只有铺天盖地的死亡和无情。你懂什么?”
虽说是各家有各家的苦,可陈阿娇长成的环境毕竟要复杂许多。
“他还未成为太子的时候,便是我处处提点他,他遇到过投毒,陷害,刺杀,污蔑,有时候伴君如伴虎,他的父皇景帝,一开始也并非最宠爱他,他甚至一开始并非是太子——他的太子之位,是用命换来的;他的皇位,也是用命换来的。就算你在心机算尽,也无法在那个时候开始便陪伴他。”
卫子夫看着陈阿娇,忽然就清醒了,目光变得澄澈起来,她落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糟糠之妻不下堂。”
陈阿娇说了这么多,似乎也累了,便站起来,俯视她:“来世投个好人家,不要再遇上我了。”
卫子夫终于哭出声来,狱卒端上鸩酒,她颤抖着双手,端了那酒,瞪大了眼睛,陈阿娇已经到了牢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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