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卓宁违反军令,谢逢还是以军法处置了。按军中规矩是打军棍八十,看在摩哲国王项上人头的份儿上只打了三十。但三十军棍也不算轻了,谢迟真有点怕这初出茅庐的将才死在路上。
五月底,大军折返洛安,谢迟听闻他们估计是半夜时抵达,就索性没睡,直接在紫宸殿里等着。
谢逢在入城后听闻了此事,略作思量,还是让连日赶路的将领们都先回去歇息了,自己独自进宫面圣。
谢迟主要也就是想见他,听得他已入皇城,便径自向外迎去。
他一直迎到了宫门口,谢逢骑着马正好跟他前后脚到了宫门处,勒马间不禁一讶,接着忙翻身下马:“哥!”
谢迟也一讶。打从他登基之后,谢逢再也没叫过他哥。讶然之后他笑出来,迎上前道:“走,快进去歇着。我知道你连日赶路必定疲乏,该让你先回府的,可又实在着急。”
“哈哈哈哈。”谢逢笑着摇头,“累到不太累,就是饿得很,有吃的吗?”
“有,你嫂子听说你要直接进宫,早就交待好御膳房了,咱边吃边说。”
吃上这点事,对于叶蝉而言太简单了,她听说后就吩咐周志才道:“将士们在外吃的都糙,但连日赶路后也未必有胃口吃什么正经的席。让御膳房备打卤面吧,挑滑软些的面,卤熬得讲究些,免得饿狠了吃得急,闹得胃里不舒服。”
说完她又觉得光吃面对谢逢来说不太吃得饱,就又让添了几道菜:“酱牛肉和盐水鸭各上一碟,热菜……炖个肘子吧,要炖得烂些,用筷子一夹就能夹开才好。素菜来个清新爽口的,省得吃肘子觉得腻!”
她吩咐这些的时候,谢迟也在旁边,光是听着就知吃起来一定舒服,多吃点也不至于撑得睡不着觉。
眼下几样东西端到了谢逢面前,便见他果然吃得停不住筷子。
谢迟嘴里嚼着块拍黄瓜,给他往碗里送肘子肉,笑说:“看来这几个月是吃了不少苦?你走的那会儿我就在想,你肯定要觉得不适应。”
“唉……”谢逢抹了把嘴,“别的都还好,就是这吃,真是好生熬了一阵子。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总归还是比底下的兵卒吃得好些。”
在外打仗,最常吃的就是各种杂粮加野菜熬出来的糊糊,这玩意涨肚,管饱。馒头窝头一类的东西很少见,纵使他是个亲王也没用。
不过军中将领每一两天能吃上一顿肉,虽然是牛肉羊肉还是猪肉都不一定,但总归都有他的份。谢逢最初嫌那简单烤烤就上桌的做法太糙,觉得难以下咽,后来苦得久了恨不能连生的都吃。
至于鸡蛋鸭蛋鸽子蛋之类他在府中都懒得吃的东西,自打到了军中就再也没见过。
所以吃饱之后,谢逢又问宫人讨了俩鸡蛋。谢迟说让御膳房上一道炒蛋给你?谢逢立刻道不不不,水煮的就行,我就像看看那圆不溜秋还带壳的蛋。把谢迟给笑坏了。
于是当天晚上,谢逢睡在了紫宸殿。第二日他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谢迟让御膳房给他装了一篓子鸡蛋,他神清气爽地拎回家了。
宫宴设在了傍晚,卓宁从听闻要参宴的事情后便开始紧张,一直在酒楼的房间里转来转去。
同住的文林终于被他转得晕了,一把按着他坐下:“别紧张了好吗?你是去庆功,又不是去受审。”
“我知道。”卓宁坐在桌前按起了眉心,按了会儿说,“我不紧张,我就是……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向陛下开口提那位夫人的事。”
“……”文林一下不吭声了。
卓宁有所察觉,抬起头:“怎么了?”
“那位夫人?”文林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凯旋而归,竟然只记得那位夫人?你先暂时把她放一下行吗?文武百官肯定想听你是怎么带着三百号人杀进敌营取了摩哲国王的人头,又带着他们毫发无伤地回来的……”
“这些在奏章里都有啊,宝亲王殿下禀奏过了!”卓宁道。
“……”文林对他无语了,僵了半晌,只好也说起这个话题,“那你知道她的名字吗?或者她是哪个府的?是正室还是侧室?”
卓宁摇头:“不知道。”
“……那你是没法跟陛下提。”文林翻着白眼,也坐下来,“你没问过容将军?听说是他安排你进军营的,那他们或许认识?”
卓宁一喟:“我问过,但他含糊其辞。可能是托了好几层的关系,他也不清楚她是谁吧。”
“有道理。”文林啧嘴,“那你现在知道什么?你看啊,她是有妇之夫,你总不能要求陛下为了帮你找人把她的画像贴得满城都是吧?就算她夫君不喜欢她,也还要面子啊!”
“……我只知道她写话本,很好看,很有名。”卓宁颓然道。
文林一边点头一边无话可说。
是的,那个人的话本很有名,“是个大大”和“当个大大”都很有名。但是那些话本……他虽然没看过,也觉得应该有相当一部分是不能让官府知道的,卓宁必定不能把这些告诉皇帝。
“你还是好好参宴吧……找人的事,若日后有机会,你私下求陛下。”他顿了顿,又道,“再说你都回了洛安了,还愁见不着面么?达官显贵就这么多,说不准哪天就碰上了。”
这话倒是有道理。于是当天傍晚,卓宁还算心无旁骛地进了宫,去含元殿参宴。
这场宴席着实盛大,不仅偌大的含元殿都摆满了席,含元殿外宽阔的广场也都成了宴席之所。这样大的宴席,其实就连谢迟和叶蝉都没经历过,除夕的宫宴远没有这样隆重,最多也只是坐满含元殿而已。
是以携手进殿的时候,谢迟便觉叶蝉的手一直在冒汗。趁着满朝文武都下拜见礼的空当,谢迟终于悄声安慰了她一句:“别那么紧张……”
“……我不紧张,我不紧张!”叶蝉好像在自说自话,接着又道,“你把我攥得太紧了!”
谢迟的手骤然一松,这才发觉原来自己也很紧张。
二人走上九阶,九阶之上没有外人,就是孩子们和几位嫔妃。二人落座后免了他们的礼,宴席就算正经开始了。
贺将士凯旋,谢迟当然要领头饮个酒,满殿的人都举杯喝,嫔妃干坐着不动也不合适。不过皇后娘娘和容妃娘娘酒量都极差这事儿,宫人们都清楚得很,单独给她们备了酒味聊胜于无的果酒。
但是酒过三巡之后,容萱还是有点晕了。她的坐席刚巧离谢迟不远,便向谢迟那边凑了凑,道:“陛下,臣妾喝多了,想出去走走。”
“去吧。”谢迟点点头,说罢又看向叶蝉,“你要不要也出去缓缓?”
“不用,我还好。”叶蝉神色轻松。大概是因为这些年总时不常地和谢迟喝一杯的缘故,她现在酒量比当年好了一点点。
她便嘱咐容萱说:“这几日晚上总有风,你避着风口走,别吹得头疼。”
“臣妾知道。”容萱一哂,就离席往外去了。她毕竟是嫔妃,与外臣相见多有不便,行下御阶时,许多朝臣都守礼地避开了目光。
但只消那么余光一瞥,也足以令卓宁周身僵住。
他愕了半晌,直至容萱完全出了殿门才还魂。
他觉得自己看清了,又拼命告诉自己看错了。如此复又木了好一会儿,他蓦地放下酒盏,起座向外走去。
“哎……卓宁?”身边的战友奇怪地想喊住他,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喝多了,去醒醒酒。”
说罢,他很快便出了殿门。
殿前也是一片觥筹交错的热闹,卓宁驻足看了看,寻不到容萱的身影,猜她或许也是想找个僻静之处醒就,便向殿后绕去。
转过两道弯,一切喧闹戛然而止,含元殿与宣政殿间的广场上安安静静的,一抹倩影在月色下透出一股遗世独立的味道。
卓宁神经紧绷,僵了一僵,提步走去。在他临近时,容萱听到了脚步声,循声回头。
两个人都是一愣。而后,容萱先一步笑了出来:“卓宁?”她大感意外,看着眼前这个比印象中高了一头的男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啊……那个取了摩哲国王的卓将军,是你?!”
她从不关心这些事,听说前线打了胜仗也没太在意,更没往卓宁那里想。
卓宁喉中,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倾斜出来,却又都被死死噎住。
他盯着容萱看了半天,目光一寸寸划过她的眼底眉梢、划过她的珠钗首饰、划过她的内命妇吉服,每过一寸,他都更加无措。
他心下拼命地否认、拼命地逃避,但是这一切都那么刺眼地向他昭示了她的身份。
“夫人您……”他觉得如鲠在喉,可她看他的神色似乎有点不解。她又仍旧维持着那种好看的、欣慰的笑容,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
卓宁的声音,在她的笑容里一下子虚了下去:“……您是皇妃?”
怎么会这样?
他觉得他几年来的一切努力、一切拼杀所换回来一切荣耀、一切功名利禄,在这一刹之间,都犹如死灰一般失了光泽。
第190章
洛安,平康坊,醉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