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脸上现出犹豫的表情,转而朝秦水墨掷地有声地扔出了一句:“他还说,男女授受不亲!”
秦水墨恨得牙根痒,嘴上不甘心地说“丹青长大了,与师姐是该不亲了!”
丹青白若神山之雪的脸庞却泛出了几分血色,争辩道:“不是的,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一生一世!别人不懂丹青这没头没脑的话,水墨却懂。六岁那年除夕夜被大师兄从永安河救起,秦水墨伤寒入体,幸好大师兄一路小心照顾带回岭南画馆。入馆那日,师父恰好也从外地回来,却带了个眉清目秀雪样肌肤玉样颜色的小男孩回来,说是新收的徒弟。
师父听大师兄说了救起秦水墨的经过并且已打听清楚这女孩是归德将军府的表小姐。
师父摇头,说还是该送回将军府,毕竟那里有她的亲人。
秦水墨小小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死也不愿回去,并说若是送自己回去便从那玉笔峰跳下去。新入门的小徒弟也慌了,一伸手拦在秦水墨面前,大声说道:“你信我!我护你一生一世!少一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
小小的脸庞上,一个是清泪两行,惹人怜惜;一个是眉目无双,坚毅果敢。
师父笑叹一声,便说那就留下拜师吧!给将军府修书一封告知在岭南画馆学艺也就罢了!
因那小徒弟也未行拜师礼便与水墨一起向师父叩头,师父却拦住要他二人面向南方行三跪九叩之礼。
两个孩子不懂,便照做了,隐隐感到师父面色凝重。行完礼,待师父赐名时,两个孩子却争执了起来。那男孩子被师父先遇上,自然要做师兄;秦水墨不甘心与他比了生辰八字,确是一年所生,自己却比那男孩子还小几个月。秦水墨只得指着玉笔峰岭南画馆的门槛说自己被大师兄带着早他三个时辰进来,按入门顺序自然是自己是师姐。二人相持不下时,师父笑着说,赐名以年纪为准,按门内顺序正好轮到丹青水墨,男孩唤作丹青,女孩便叫水墨,却叫水墨当师姐如此便公平了。二人听了也觉得师父公允。
此后画馆便多了一对活宝,那也是秦水墨最开心的日子。每日里清净之地,文墨韵香里,两个六岁的孩子,那是今天撞了师父的蓝田玉砚,明日拔了大师兄养的青翎锦鸡的毛。弹弓呼啸里鸡飞狗跳,吓的二师兄将自己珍藏的酒具佳酿统统藏在后山,吓的连后山的飞禽走兽听见这对活宝的声音也立时无影无踪。
流光容易把人抛,无忧无虑的少年在师父师兄的爱护中长到了十三岁。顽皮依旧,师门技艺却也精进了。岭南画馆以画为生,师兄弟各有所长,丹青自幼学的确是山水画。师父本说水墨乃女子,武功由自己亲授,画艺却平常即可,每月后半月跟随自己的师妹学习丝竹音律歌舞女红。水墨却因与丹青形影不离,丹青学画时,便也在一旁陪学。二人天分极高,竟都于山水画上进境非凡。谁知世事难料,十三岁上,丹青却突然大病,高烧七日夜方退,醒来后却神思凝滞,智力大减,再不复往日风采。熬黑了眼圈的师父,长叹道,这孩子太过玲珑得天地所钟,如今智之一道受损也是命数使然,幸而捡回一条命来,优昙钵花,如今这样也未必对他不是好事,只是以后门内山水画一路只得由水墨秉承了。
三年未见丹青,听闻他因为三年前大病内力全失,经脉受损,只得跟随师父在后山闭关修习特别功法。今日再见,少年如雪鸟飞云般的身法,确是涅槃重生,大有所成。
往事已矣,一句“一生一世”,恍若让秦水墨又看到了那个玉笔峰前单薄的小男孩,双臂伸展,目光坚毅。累累思绪,透过那年秦府的红纱,透过阿孟娘怀里无数个难眠的夜色,透过永安河水的冰凉,透过画馆里无忧无虑的青葱岁月,原来,那年那个强行当了人家师姐的小师弟从未改变。
秦水墨眼圈一红,一把紧紧抱住丹青,鼻息间满是他温温清润的药草香,就如三年前自己抱着他生怕他就被那高热的体温烧成了灰离自己而去的七个日夜。如今要护我一生一世的小师弟回来了!我要抓紧他,不许任何人、任何疾病、任何不确定用任何的名义伤害他一分。
丹青浑身一震,脑海中似有某个朦胧的小小的身影,就要从玉笔峰跃下,又与自己一同在溪山行旅图的描摹画纸上落下淡淡一笔,又似乎那年浑身滚烫迷蒙之际听见某人不断呼唤自己的名字才慢慢升起的求生之意。
丹青的双手缓缓抬起,就要楼上那瘦弱的肩膀之时,感觉某人的手又从脑后抚上了自己的头!
“男人的头,女人摸不得!”
“嘣”!
秦水墨摸着被丹青一个弹脑瓜嘣弹得生疼的额头,望着再次霁月清风不染烟尘的白衣少年,心中下定决心要二师兄为他自己对丹青犯下的“累累罪行”付出代价!回师门后定要把二师兄珍藏的即墨老酒喝个精光,一滴也不剩!
突然,某个雪白的毛茸茸的面团在秦水墨怀中滚了两滚便又睡去。
秦水墨低头,那雪白的小狐狸毫发无损,空中飞行一场丝毫没有影响它的睡眠质量。
丹青也对那小狐狸感了兴趣,轻轻接过去抚着它雪白光洁的皮毛,觉得它似乎很冷,便将它轻轻拢在衣襟里。
秦水墨叹口气,对面一人一狐,都气质不一般啊,生而就美到极致,真是令人赞叹!只可惜了此等美人美景无笔墨画下,真是可惜。
一方透着药香的丝帕递到眼前,秦水墨一怔,笑着接了过来,看来丹青少爷不满自己这垂眉了。遂拿了那帕子将脸上特殊药物的易容擦去,秀气脸庞上一弯精巧的眉逐渐显露,白而均匀的肤色上纤巧的五官,虽说不上多美,但眉梢眼角也自有一段动人的颜色。
丹青摸摸冰狐的绒毛,点点头,对秦水墨现在的样子很满意。
“那么,丹青少爷,我们现在去哪里?”
“商州!”
“为什么是商州?”秦水墨偏头问丹青。
丹青面无表情,继续摸狐狸。
“这也是二师兄说的?”
丹青点点头,继续摸狐狸。
“那怎么去呢?丹青少爷?”
“你知道。”丹青肯定地说,还是继续摸狐狸。
秦水墨眼前又一黑,“这也是二师兄说的对不对?”
秦水墨无奈地一摊手,“那二师兄还说什么了?少爷你一次都告诉我好不好?”
“你负责一切,我负责跟着你!”丹青终于不摸狐狸了,思索良久,说了一句。
“然后呢?没了?”秦水墨抬眼望天,好吧,二师兄,算你狠!“我们走!去商州!”
嵬水下游,仙阳古渡,一艘货船撤了跳板正要起航。
“船家,咳咳——等等,咳咳咳——等等——”一个青衫书生一面向那撤了跳板的船工喊话,一面止不住地咳嗽。
“公子何事?”船工叫道。
“你这船,咳咳——可是去,咳咳——商州?能否载小生一程——咳咳?”那书生边咳边急切地问。
“哎呀,不凑巧,我们本是货船,船上只有两间客房在仓底,已经被人包了。公子还是等别的船吧!”年轻的船工收起缆绳,冲那书生答道。
“可是——下一班船,咳咳,要三日后,等不得啊!——咳咳——小哥你行行好!”那书生向船工不住作揖。
船老板是个四十左右的精瘦汉子,上来甲板,皱眉向那船工问道:“怎么回事,为何还不开船?”
船老板听完船工的话,望那书生一眼,行了个礼道:“这位公子,非是我等不行方便,实在是客房已被客人包下,万望海涵!”
“无妨!”一身男装的秦水墨向船老板笑道,“我们让出来一个房间就是了,出门在外与人方便总是好的。”
“可是——”船老板望着那书生不住咳嗽,面有疑虑。
“他那是风寒,是内腑受损,不会传给他人的。”秦水墨心知这走船在外,最担心的就是天气和疫症了,忙说:“小生略懂医术,不妨事,船钱我们也照付!”
船老板犹豫着,看见秦水墨衣着得体,神态谦和,想起另一位同来的公子更是容颜清丽,气质出群,倒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只得叫那船工放了跳板让对面青衫书生上船。
那书生颤巍巍走过跳板,袖口捂住颜面正要咳嗽,一阵风来,甲板轻摇,顿时步履不稳。秦水墨忙上前一步扶住,那书生站稳了脚步连口称谢,又对秦水墨让出了一间房千恩万谢。
秦水墨笑着还礼,望着那书生和船工下了楼梯往仓底的客房而去,冷不防身旁容颜逼人,光彩非常的丹青少爷,一双眼睛寒气森森。
“放心!我刚才试过了,他不会武功,倒是他的病——”秦水墨仰望着丹青高瘦的身材上眼中寒光似要变为利剑一般!
“你为什么摸他!”丹青少爷眼光能杀人!
秦水墨呆了半晌,眼睛骨碌碌一转,“我饿了,去吃枇杷了!”转身从丹青身侧窜出,头也不回奔向仓底客房,背后寒气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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