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二老爷积极地点头,嘴里念叨:“我再想想,再想想——”
过好一会儿,他迟疑着道:“他们杀人的时候确实没什么特别的,我落了水以后,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了。但在这之前,就是最先我船上的人惊叫的时候,好像在他们叫之前,我就听到有东西落进水里的声音,声音闷闷的,我当时迷迷糊糊的,记不太清了。”
方寒霄迅疾写:距离惊叫有多久时候?
“有一会儿吧?”徐二老爷不确定地道。
有一会儿就对了。
方寒霄心中笃定了一下。
如果是接连响起,有可能是劫匪在惊叫声起之前已经开始杀人,但这中间隔了时间,那么很有可能,是劫匪行船至此,徐家船上守夜的船夫不想惹麻烦,没有出声,劫匪在做自己的事,不想做完以后,发现了藏在芦苇荡里的徐家船只,暴起杀人——
与杀人越货比,杀人灭口,更合理。
深夜驾船到芦苇荡,扑通一声响,不管这扔下去的是人还是物,干的都绝对是秘事。
劫走私盐船,很可能只是个障眼法,要弄出私盐贩子火拼的假相来。此事之不可告人,乃至于不惜杀一整船人也要掩藏的地步。
这群凶徒偶然路过,不知徐二老爷身份,应当只把他当做寻常私盐贩子,以为他就算有家人存世知道,也必定不敢闹大,此事可以悄无声声息地掩藏过去。
然而徐二老爷偏偏没有如他们如愿。他不但活了下来,还很敢闹,很能闹。
凶徒碰上徐二老爷,真不知道更是谁的不幸。
方寒霄写下他最后一个问题:九月下旬,哪一天?
这个问题他留到现在才问,是觉得已经不那么要紧了,扬州城地处内陆,要同时出现这么两拨穷凶极恶的匪徒从概率上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问这一句,不过是跟于星诚回报的时候更明确一点。
这个问题徐二老爷记得真真的,飞快给了答案,不出方寒霄所料,与延平郡王是同一天夜里。
他无语站立起来。
蒋知府作为一府父母官,做官是把好手,做事,是根棒槌。
他只要肯多想一点,多问徐二太太一句,这件事当中的联系早就出来了。
他却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安置延平郡王以及逢迎钦差身上,他不是不管徐二太太,徐二太太那么闹,他也没打她板子,可在徐二太太本身的诉求上面,他没有投注半点心力,只把她当做一个工具,用来跟钦差拉拉关系。
他准备提出告辞,但这时候到了徐二老爷换药的时候,丫头进来帮忙,他暂时不便说话,就等了一等。
都是男人,没人要他回避,他也想多得到一点线索,就看着丫头把徐二老爷身上缠的布条掀开,露出他那条纵横可怕的伤口来。
上浅下深,上面结着厚厚赤红的血痂,下面右侧肚腹那一侧更惨,还没愈合,一个破洞露着,血肉外翻,丫头才把布条揭开,徐二老爷已经发出了“哎呦”的惨叫声。
这惨叫似一记惊雷,劈在方寒霄的脑海中。
他的右侧手腕,忽然火烧一样灼痛起来。
他盯着徐二老爷身上的伤口,合拢了手掌,摸到了自己掌心下缘的那一处疤痕。
他这处伤不只露出来的这一点,是从肩侧划落下来,切破手臂,最终落点在他掌缘,险将他手筋砍断的一条漫长伤痕。
五年过去,他上臂的伤疤已经养好了,看不出什么来,但小臂到掌缘这一段伤得太重,留下的疤痕将要跟随他一生。
给他留下这道疤痕的人,擅使缠字诀,与常人刀法不同,常人出手时气势最盛,而后力竭,此人相反,他出刀时含劲不吐,到对手以为他力竭放松警惕时,忽然发力,后发制人。
反应在伤痕上,就是伤痕很长,且落点重于起点。
会开口说话的,不只是人。
如果你曾日日夜夜观察过自己身上的伤口,它一定可以告诉你些什么。
这一道特殊的伤痕,方寒霄生平第三次见到。
第一次,自然是他自己,第二次,是一个已死的人身上。
先韩王世子。
他初到韩王府时一直隐姓埋名,韩王妃何以信任他,敢请他去照顾韩王,就是因为他洗浴时,韩王妃的心腹发现了他身上这一道伤痕。
有共同的仇人,那么就是朋友。
第78章
这一天里,莹月的手也有点疼。
拉架时被挠的。
延平郡王遇刺,各方反应里,数一个人最高兴。
不是韩王,也不是潞王,而是望月。
望月打从嫁到隆昌侯府,就好似把自己的好运道用完了般,不停地走背字,走完一个又一个,婆婆待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惜月中选的事一出,连本来还哄着她的丈夫岑永春都翻脸了,找着她大吵一架,吵完以后十来天没理她,自去到外面游乐,望月费了好大的力气去宛转俯就,总算哄回头了点,但也就是个不冷不热,跟从前她在屋外站一会儿都要体贴解衣赠她的男子判若两人。
她的日子过得像掉进冰窖了一样。
直到延平郡王遇刺的消息传来。
朝堂上吵成了一团,隆昌侯府关起门来,里面欢喜得像过年。
延平郡王要是没了,他的亲事肯定也没了,隆昌侯府不用再头疼被皇帝生拉硬拽跟延平郡王扯上关系,再一个更好,潞王系直接就少了个对手——唯一的遗憾就是,那刺客怎地如此不中用,没真将他杀死呢?!
虽有遗憾,但延平郡王能受伤也不错,他耽搁在扬州里,潞王家的两位郡王可是已经到了京里,先一步在皇帝及群臣面前亮上相了。
岑夫人及岑永春的心情都好起来,望月也就终于从冰窖里探出了头来。
她心中的趁愿,丝毫不下于婆婆及丈夫,捡着一日回娘家来,亲自当面要嘲讽惜月了。
她来的时候巧,惜月刚从外面回来,两人在二门里碰上了面。
惜月一身穿戴极好,身后跟着的宫人手里还捧着一个彩漆紫檀螺钿方盒,里面不知放着什么,但只从这个盒子繁复精美的工艺看,里面也不会是凡品。
望月把她打量一番,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妹妹如今飞上枝头,大变样了,我竟快认不出了。”
惜月如今有什么可怕她的,她本也是争强不愿退后让人的性子,停了步,当即就道:“原来是大姐姐,大姐姐认不出我,这也怪不得,大姐姐从前何曾把我们这些庶出的妹妹放在眼里呢。见得少,自然就生疏了。”
望月才开口就被噎回来,脸色僵了一下道:“二妹妹,你说什么呢,一个家里住着,什么见得少见得多的。我倒要问问,你这是去哪儿了?别怪我做姐姐的多嘴,延平郡王如今躺在扬州,生死未卜,你这未来的郡王妃不在家中,总出去闲逛交游,可不是做人妻子的道理。他日郡王上京,传到郡王耳中,只怕二妹妹不好解释。”
延平郡王当然没严重到生死未卜,写奏章上京的时候,就已经脱离了危险,望月这么说,不过是有意夸大,打压惜月。
惜月丝毫不惧,扬起唇角,笑了一笑:“大姐姐真是会替我考虑。不过,大姐姐多虑了,我并没有出去闲逛,今日出门,是宫里皇后娘娘相召,让我去说说话儿。大姐姐说什么生死未卜,不知是哪个旮旯角落里听来的烂嘴巴子的闲话,皇后娘娘亲自告诉我了,说郡王没有大碍,叫我不必忧愁,只管安心待嫁,蒙皇后娘娘青眼,还赏赐了我一件首饰。皇后娘娘还说,京里有什么处得来的姐妹,让我也只管多去坐坐,告别告别,不必拘泥闷在家里,女儿家远嫁离乡,不容易。大姐姐听听,皇后娘娘这是多么慈悲宽厚,肯替臣女着想的一片天下之母的仁心呢?”
望月从她说第一句话起,脸色就大变了,待听完,直是变出了好几个色儿。她还没来得及见到徐大太太,不知道这回事,也万没料到惜月能蒙皇后召见,还得了赏赐,她来是准备痛击惜月的,这可好,先叫惜月给了她一下痛击,而惜月末尾问她那话,她还不能不回。
“那自然是的,”她嘴角都要抽筋了,挤出点笑容来,“皇后娘娘的为人,谁不钦服呢。”
然后她才想起来找补惜月话里夹带的机锋,沉下脸道:“二妹妹说话注意些,什么烂不烂嘴巴子,这也是你如今身份好说的话,那等市井无赖妇人和人争嘴时才这么咒人呢。”
惜月微微冷笑:“郡王明明没有大碍,这个人这么说郡王,才是咒他,我骂回去一句怎么了?正是我如今身份如此,我才要骂,郡王即便知道了,也只有觉着我向着他的。我不但要说她烂嘴巴子,我还要说她脏心烂肺,不修口德不行好事,这个人的倒霉日子,还在后头呢!”
两人站的这里并不避人,二门处有守门的婆子,也有来往办事的嫂子丫头,听这两位一句不让一句地顶起来,没两句话功夫就已白刃见血,都咋舌不已,不敢靠近,但也舍不得走,在附近游荡,悄悄围观偷听。
惜月一点不怕人听,她跟望月是积怨已久,不是这个长姐挑三拣四,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不会把她拖到十七岁还没个着落,她翻身以后不找望月麻烦就不错了,望月还敢来找她,她一分情面都不会给她留,多年的怨气,狠狠地就扑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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