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皇后没有回答,只是扶住了额头,向椅中歪去,一副受不了打击的模样。
卫太妃就在这个时候被带来了。
离去的苏阁老不知道这里生出的新变故,未确定卫太妃的罪行前,对这位先帝朝的老人还保留了尊重,没叫人绑缚她,卫太妃是自己走了进来。
卫太妃极瘦,衣饰极简朴,踏进门槛的时候还昂着头:“皇上,老身将死之人,只余一口活气,皇上怎会疑上老身——”
她的辩驳在看见跪在当地的赵中勇时,戛然而止。
延平郡王终于得以松了口气,因为众人的目光终于从他身上移开,转到了卫太妃身上。
就是这么一个不惊人的老妇人,胆敢对皇帝下手。
延平郡王连忙冲上去:“祖母,此事果然与您无干吧,我就知道他们是弄错了!”
没有人附和他,卫太妃进来时那个反应已经给了所有人答案。
她倘若和赵中勇没有瓜葛,为什么会认得他,并且被他惊住。
……
至此,方寒霄站在角落里,终于舒了口气。
**
里间,之前那两个太医重新进去,一直都在对皇帝进行着施救,他们很奇怪为什么于星诚荐进来的“神医”在治醒皇帝以后,出来传了遍话,再进去以后就站那不动了,其中一个见皇帝忽然咳喘加剧,在床上痛苦地颤动起来,手忙脚乱连忙试图把皇帝按住,他腾不出手,扭头厉声指使他道:“快,你来扎针,膻中穴!”
韩王手里捏着根金针,走到床前,顿了顿,问皇帝:“我扎了?”
他是武人,倒是知道膻中穴在哪,问题扎针的手艺他没有,扎下去是什么效果,他不能保证。
皇帝哪有空回答他,瞪圆了眼:“——噗!”
他喷出了一口血。
这一口血喷出来以后,皇帝好像疼痛得好了些,他不动了,手脚虚软地瘫回了柔软的床褥上,眼神也平静下来。
两个太医对视一眼,心都凉了——这一点都不好,是油尽灯枯之相了。
“皇上——”太医胆战心惊,抖着嗓子。
“叫他们都进来。”皇帝没有回应他的呼唤,只是低低说了一句。
这个“他们”很笼统,但皇帝已是回光返照一样的气息,太医又怎么敢细问他,惶惶地应了一声,就冲出去了。
另一个太医还杵着,皇帝无力向他挥挥手,太医呆了一下,不敢不听令,脚步虚浮地跟着倒退了出去。
“老三,你过来。”皇帝又叫了韩王一声。
韩王表情复杂,往床边又靠近了一步:“干嘛?”
他与皇帝有杀子之仇,但双方又毕竟有着微弱的兄弟情分,看见仇人兼兄弟如此,他心底未必多么畅快。
皇帝慢慢地,挣扎着,抬起了一只冰凉沾血的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先孝慈皇后,究竟有没有害朕,朕,没有空追究了,既然没有证据,就当做是没有罢——”
韩王道:“怎么叫当做,本来就没有!”
皇帝微弱地笑了笑,他现在知道其中有误会,但要说因此完全相信了韩王,不,他没有,他是天子,第一等尊贵,第一等孤独,第一等疑心。
“是与不是,朕总是要下去见到先孝慈皇后了,朕,亲自去问她……”皇帝停顿了一会,好像在出神,又好像在下什么决心,终于道,“融钧没有得罪朕,朕不该将怒火发到他的头上,这一件,是朕错了,朕会补偿给你。”
“你怎么补偿?!”韩王悲声,“你能把他活着还给我吗——!”
石皇后、承恩公、阁臣们等在此时走了进来。
延平郡王也想进来,但两个锦衣卫从旁看管住了他,他便只能停步于帘外,能听见皇帝的话语,但看不见皇帝。
里间的声音响着。
“苏阁老,拟诏。”
“是。”
“朕与兄弟阔别多年,思念兄弟,月前,召韩王进京相叙。”
“朕,继大统二十五年,东宫空悬,深愧祖宗,宗藩韩王,先帝之第三子,先孝慈皇后所出,忠厚敦诚,今兄终弟及,亦合祖宗家法……”
延平郡王脑中嗡地一声巨响,再往后皇帝还说了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只是软倒在了帘边。
第139章
这场国朝最高权力的交接来得突兀而平稳。
尽管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下了旨意命韩王进京, 尽管不知道韩王为什么会装扮成个“神医”进京, 尽管大臣都素知皇帝与韩王不和, 过继子嗣都从没考虑过他家的——
尽管有这许许多多的疑问,在皇帝最后拉过韩王的手,吐出一句“朕补偿与你”了, 就溘然长逝之后,众臣还是长跪举哀, 而后又向新皇行了九叩大礼。
不管怎样,从身份的法理性上, 韩王确实无可挑剔, 而韩王平素与皇帝再不和, 总归没干出给皇帝下药的事, 又有皇帝临终遗言, 他这番承继大统,便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苏阁老去找纸笔抓紧写遗诏了,余下众人上来围拥住韩王, 询问如何安排皇帝后事及卫太妃如何定罪及此重案其余审讯等事宜, 众人看着忙碌,其实目中都遮掩不住的茫然。
皇帝要传位延平郡王众人心中是有准备的,但计划不如变化快,转眼间, 风云又翻覆一遍,离帝位几乎只差一步的延平郡王不但出局,还背上了弑君的嫌疑, 这要证实,他的罪名比潞王都要严重得多了。
延平郡王自己对此当然是坚不肯认。
他逼急了甚至说道:“我就算心里想过,可真的没干!”
卫太妃无可推卸,则认了自己的罪,但也坚持称延平郡王事前并不知情,一切都是她这个将入土的老妇人一人所为。
大臣们原不怎么相信,但在将卫太妃阖宫宫人都投入诏狱拷打之后,证词互相印证对照,虽有约定行险扶持延平郡王上位以谋大富贵之语,但关于延平郡王切实参与涉入的痕迹,还真的没有。
于星诚作为都察院副都御史,参与了审案,他沉吟着,还是据实而公允地向韩王道:“皇上,据臣所知,延平郡王性情偏懦怯,去年臣在扬州时,以一语便可吓得他不敢攀扯皇上。如他自己所说,弑君的念头他或许有,但论行动的魄力,他恐怕是真的迈不出这一步。”
相比之下,卫太妃虽是女子,然而她已经那把年纪,多活两年少活两年都不那么要紧了,为了孙儿的前程,铤而走险是可能的。并且最重要的是,整桩案件里确实不需要延平郡王伸手做什么,卫太妃在后宫就可以运作完成,他只需要最后被推上位摘果子就行了。
韩王揉了揉眉心——他要烦死了!个个,个个都来找他,这个跟他嘚啵嘚啵一堆,那个跟他嘚啵嘚啵一堆,芝麻大点的事都等着他开口做决策,他离京太久,臣子们都换了大半,他还认得的熟面孔不多了,也不知道哪个靠谱哪个不靠谱,韩王妃又还没来,连后宫一点破事都来找他,他这两日眼都没怎么合,而只要一睁眼,就有无穷的事务来找着他。
总算现在来的于星诚算是自己人,他忿忿地向他抱怨:“这是补偿我?甩包袱给我还差不多!”
于星诚干咳了一声,不好说话,只得当做没听见。
“早知我不该叫镇海去甘肃,他在,我还多个帮手。”韩王想着又后悔。
他继了位后,第一件事是叫人去甘肃迎韩王妃及儿子们来,别人去他不放心,也怕韩王妃谨慎,以为是京里的计策,不敢来,于是特命方寒霄去了。
现在去了两天他就后悔了,他身边别的属臣倒是带了几个来,但都是跟他在甘肃一起窝了这么多年的,论忠心他信得过,但一下子到京里来,许多事总没那么快上手。
“皇上,延平郡王的事——”
韩王挥挥手:“算了,没证据就算了罢!叫他回封地去,以后老实点。”
于星诚整个松了口气,他判案总凭证据说话,虽则延平郡王在这件事里脱不了干系,韩王如果硬要将他打为弑君,他也不能不奉命,但心里就难免有那么点不得劲——他知道这是有点无谓的拧劲,但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人。
当下这个结果传达出去,别的臣子们也都松了口气,他们未必那么在乎严谨的公道正义,但这是个良好的信号,预示着新帝不准备兴大狱,一切将尽量在平稳中过渡。
对于绝大部分臣子们来说,不论他们原来是什么立场,这都是最好的结果了,谁也不想京城风声鹤唳,到处杀得人头滚滚。
**
中枢的权力在飞快变幻交接着,街面上还算清静,没出什么乱子,但睡一觉起来,就换了个皇帝,许多人心中仍是有种惊惧,不敢出门。
只有一处,空前热闹起来。
平江伯府。
韩王派方寒霄去甘肃接人的时候是有臣子在场的,当时诸人的眼睛就控制不住地睁大了——什么意思?!
韩王妃进京,就要升格成皇后,如此,去接她以及两位同样升格的小皇子们自然是件大大的美差。
这样的美差,韩王不派文臣,不派武将,也不找勋贵,派个中途坠夭几乎不曾进入过权力圈的残废去算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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