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将写到了大姐离开了屡试不第的穷童生未婚夫,答应了给县太爷去做续弦。
小半天工夫后,福全蹦蹦跳跳地回来了,转告先生的话:“奶奶,先生很生气,问这个大姐真的嫁成功了吗?她这样嫌贫爱富,能不能别让她嫁?”
莹月愣了一下:“——不能。”
什么呀,她去三山堂时偷偷瞥过那个先生,胡子一大把的,年纪不小,看上去还很严肃,他能把这种文章看下去就算了,还居然有点投入,带话回来干涉她剧情?
福全是不看的,他就很痛快不纠结:“好的,我再去告诉先生一声,对了,先生催您一句,尽快把第六章写出来,有六章就够印一本了,他那边雕版都给奶奶留出来了。”
莹月更愣——这种文章,他看得下去就算了,他还要收去刻印?
莹月心里很怀疑,印出来有人看嘛,她都担心他亏本。
但说实话,她也由此得到了一点鼓励,把自己的私房钱数了数,打算着如果没人买的话,她就多买一点回来收着,总之,能刻印出来也是不错的事。
她很快把第六章交出去了,这一章里,大姐嫁给了县太爷,前童生未婚夫很受刺激,发奋读书,要参加新一次的院试,能不能被学政点中,考上秀才,正式踏上科举的征途,请见下回分解。
这种文章比《余公案》好写得多,没有占她很大精力,她仍可以有空一直注意时局。
最新的时局是,卫太妃的寿辰正日子到了,百戏杂班,许多命妇进宫去向她祝寿。
而这一天晚上,平江伯府来了一个神秘的客人。
第132章
这位日暮来访的客人貌不惊人,脸色蜡黄,表情愁苦,还生着一脸乱七八糟的大胡子,穿着也普通,一身灰扑扑的短褐,裤腿皱巴巴的,薄底布鞋上溅着好几个黄泥点子。
这么个老农模样的人,上门说找方寒霄,在他再三求恳之下,小厮方将信将疑地进去通报了,临进去前还恐吓他一句:“大爷要是说不认识你这么号人,让小爷白跑一趟,出来就揍你!”
“大爷,小的看他那寒酸样,不知是哪个旯旮里来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老穷酸,上门为着打秋风,偏他脸大,要说和大爷有故,还说曾经收留过大爷,给大爷安排过两顿粗茶淡饭——”
这个时辰,方寒霄正和莹月用晚膳,听见小厮通过丫头一层层递进来说有人来找他的话,心生奇怪,丢下木箸到二门去,亲自见了小厮,结果就听见了这番回报。
不等小厮说完,他心下已有了数,点了点头,举步快速向外走。
收留过他的人家,无非那么一户而已。
韩王府的回信久久不至,大概是韩王怕寄信途中出了差错,又或者觉得几张薄薄信笺说不清楚往日宫廷旧事,所以直接派人来了。
他对此确实也急切,决定亲自去迎。
心中这么想着,然而再多的心理准备,在真的看见佝偻着背坐在大门前宽阔台阶上歇脚的老农的时候,老农听见脚步声,慢慢转回头来——
四目对上的一瞬间,方寒霄的心跳剧烈地颠簸了下!
这个“老农”虽然经过了许多乔装,但他微微一笑起来的弧度,那种熟悉的可亲,又略带一丝威严,作为曾贴身照顾他好几个月的人,是不可能错认的。
方寒霄张了张嘴,得亏是一下震惊过了头,让他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大公子,又见面了。”老农很镇定,爬起来,煞有其事地拍了一把自己屁股上的灰尘,上来跟他行礼:“看大公子的模样,当是还记得草民?唉,家里出了点事,生计上支撑不下去了,乡下人没什么门路,不得不厚起脸皮,来找大公子——”
方寒霄一把搀扶住了他,领着他往里面走。
一路上,他面上平静,心下却是沸水般的动荡。
直到到了外书房里,走至最里间,他摸索着点起一盏灯,转过身来,在昏黄的灯光中要伏下行礼,被“老农”以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敏捷拦住的时候,他抑着的一口气方轻吐出来:“——您太行险了!”
来的是韩王府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这样惊讶。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居然是韩王本尊。
乔装成老农的韩王只是一笑,转头望了望,随意在安置在墙边供人小憩的竹榻上坐下,然后道:“本王从前倒是谨小慎微,守着那穷山恶水也不越雷池一步,结果如何?融哥儿死无全尸!”
朱融钧,即早逝的先韩王世子。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韩王的喉间现出压抑不住的悲怆声气,没有父亲愿意用这种词来形容儿子,可是他的嫡长子,留给他最后的印象,就是这么惨烈。
方寒霄听见默然,他知道这是韩王心头一块绝大疮疤,韩王当年亲手验了儿子的尸身,由此受到了比一般丧子更为剧烈的伤痛,韩王妃事后曾经后悔,没有去拦一拦,但一切已经发生,如同先韩王世子的死一样,都不可能重来了。
“镇海,你不用担心,京里最近闹选秀,来往的生人多了,我混在里面,并不打眼。”韩王很快恢复了,目光安然着,又说了一句,“本王之国二十余年,从未返京,京中便有故人,也早不相识了。”
方寒霄不是失惊打怪的性子,到此也已镇静下来,说句不大恭敬的话,就算他有意见,韩王来都来了,还能把他撵回去不成?
他只是无奈叹了口气:“王爷,您亲身前来,意欲何为?”
“为我孩儿报仇。”韩王痛快地回答了他。
方寒霄道:“此事如经证实,我自然设法——”
“这件事,我不愿假手于人。”韩王眼下一圈青黑,显见来的路途上多般警惕,并不容易,但他的话语铿锵有力无比,“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我等了六年,终于等到了这个凶手,只要确定是他,我必亲自与他清账。”
……
韩王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方寒霄还能说什么,他知道这位王爷久在苦寒之地,其环境之恶劣还甚于蜀地,因此养出了与一般天潢贵胄不一样的性子,他不太会同人使心眼,行事有时既不瞻前也不顾后,这样的主上难免有令人头痛之处,但究其脾性,却比那些正统的深不可测的上位者好相处多了。
他理了理思绪,先问道:“您是确定了与当今间的冤仇?”
韩王道:“没有。”
方寒霄:“……”
韩王抓了一把胡子,低沉笑了:“镇海,你年轻轻的,怎地总这般老成多虑?我觉得和二哥没仇,未必他也这样觉得,他打小便看我不大顺眼,也许在我不察觉的时候,把他大大地得罪过呢。”
方寒霄本已冷静下来,听着他的话,忍了一下,忍不了了,不给面子地直接道:“——王爷,那您什么都不确定,也不知道,就这么潜进京来,太鲁莽了。”
藩王无诏进京,逢着较真的时候,能直接当谋反论处。
韩王不当回事,道:“我还窝在甘肃,自然什么都不知道,进京来,不就知道了吗?镇海,你已经做了许多了,不能总累你一个。这事不是你办得下来的,吴太监那宅子在哪里,你给我画个大概的方位图,我叫人抓了他来,审一审,就知道他跟我二哥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了。”
他口气大咧咧地,皇帝的近侍太监也说抓就要抓了,与他那不起眼的老农形象极不相符。
方寒霄头痛,然而离了韩王妃的韩王,就是这个风格,他能劝谏,韩王对他容忍度极高,从不跟他生气,但能不能劝动,得看天意。
好在听着韩王的口气,他总算不是孤身上京,随身还有人手,人手应该还颇有能量,能在明知吴太监宅里有武人的情况下,还说把他抓来,不过带来的问题就是——韩王还携护卫进京,这一旦被人发现,几乎是洗不清。
“您进京的事,娘娘同意吗?”
韩王坚定豪迈的眼神终于飘忽了一下,他咳了一声:“男人的事,要婆娘同意干什么。”
方寒霄就知道了,韩王妃必然是不赞同。
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他谨慎地想了一想,发现韩王的主意虽然粗暴,但速战速决,不失为当下破局的一个解决之道,韩王若在京里耽搁过久,被人发现,那才是真的危险。
韩王自己是真不把抓吴太监当回事,什么心腹不心腹,再心腹也不过一个太监,家奴而已,抓了就抓了,他要弄清爱子横死的真相,哪有空跟家奴迂回啰嗦许多。
又催方寒霄:“那宅子到底在哪?快画了给我。”
方寒霄只有答应,出到外间,大致圈出了方位,向韩王道:“王爷,您务必小心,吴太监将私宅置得这么偏远,里面恐怕不少名堂。”
韩王点头应了:“我知道。”
“您就住我这里,还是有别的落脚处?吴太监惯常跟在皇上身边,出宫时候不多,要守他,恐怕还得耐心等一等。”
韩王道:“我不好在这里久留,你们老伯爷认得我,叫他看见,若把我认出来,那么大把年纪了,又悬一回心。我住一夜,装个幌子,明天就走,周参在京里有宅子,我住他那里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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