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夫人接着说下去:“推一个庶出妹妹出来搪塞!有这么作践侮辱人的吗?把我们霄哥儿当成了什么?!”
是很不像话——莹月在心里附和,不过,她也有一点觉得怪怪的。
这个洪夫人听上去很精明哪,精明到蔡嬷嬷还未实际招认什么,她已经把事实真相猜了个差不离。那么就奇怪了——她既然这样精明,从前又怎会一点没看出来望月对这门亲事的不满意,还大方满足望月对外试探的需求,让事情到了这一步呢?
莹月没再往深里想,她不熟悉洪夫人,想也想不出来,她只想赶快脱身,方寒霄不会说话,她把眼一闭,还能逃避一下,现在洪夫人进来,噼里啪啦每一句话都令她脸颊火热,无处遁形,只觉身下的床铺都好像长了钉子似的,刺得她要躺不住。
“大爷,药熬好了。”
就在这时候,王大夫走了进来,屋里多出来的许多人令他一怔,不过他行走豪门间,很知道谨守医者的本分,一句也不多问,只向方寒霄道:“可以让大奶奶服用了。”
唉。
莹月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方寒霄虽然碍于是个哑巴,不能以言语表达愤怒,可他心里必然是十分生气的,不把这碗药泼到她脸上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给她喝。
但过了片刻,她却听到王大夫站到床边,唤了她一声:“大奶奶?”
莹月惊讶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方寒霄可能是不愿意她死在这里,平添晦气。
她也不想死,就忐忑地把眼睁开了,不敢看别人,先向王大夫摇了摇头,示意她不是什么“大奶奶”,然后撑着要坐起来一点,去接药碗。
王大夫毕竟是外男,不便直接服侍她用药,见她面如金纸,爬得艰难,就转目想找个丫头来帮她,洪夫人带来的下人没主子允准,不可能伸这个手,蔡嬷嬷见莹月睁了眼,心下就一叹,而后一心算着要怎么过眼前这一关去了,全没自觉她该上前。王大夫不好出声擅自指定谁,见都不动,看了一圈,只好看到了方寒霄身上。
他先前不在,在他看来,不管出了什么岔子,这新娘子总是方寒霄娶回来的,他最有资格碰触过问。
方寒霄接到他求助的目光,顿了一下,把药碗接了过来。
他长腿移动,走到床边坐下,莹月终于无可避免地跟他正面对上,眼前霎时一亮。
这个方家大爷——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嫡母徐大太太及长姐望月的嘴里,哑掉后的方寒霄实在该落魄得不成样子,娇生惯养的豪门贵子,长到十六岁,衣裳未见得自己穿过,赌气闹了失踪,在外面一流落好几年,那日子岂是好过的?谁知道是怎么混过来的,又干了些什么勾当,八成不是正经事,至于前程,那是不可能挣出来的,能全胳膊全腿地回来都算是祖宗保佑了。
凡此种种的念叨,给莹月勾勒的印象,方寒霄应当是阴郁的,偏激的,瘦削的,冷漠的或是暴躁的,总之一看上去就吓人;
但事实上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方寒霄,是明亮的,放松的,眼神温和,神采奕奕的一个青年。
因为还穿着喜服,大红色映衬得他更是精神,俨然仍旧是贵公子,并无一点风霜意。
反差太大了,她被惊到,以至于没看见方寒霄伸手向她压了一下,示意她不用起来了,还在一边惊讶一边费力地扑腾着想坐起来,直到一勺药直接递到了她嘴边。
莹月:“……”
前大姐夫好到离奇,没把药碗扣她头上,还给她喂药!
白瓷小勺递到嘴边了,空晾着失礼,莹月瑟瑟地把那勺药喝了——她压力实在很大,跟着赶忙伸手,努力忍痛含糊地道:“呜呜呜来。”
我自己来。四个字,只有最后一个音是准的。
但配合她的动作并不难理解,方寒霄没有勉强,配合地把药碗给她了。莹月坐不起来,就趴着,在求生意志的支撑下,硬是独立地把半碗黑乎乎的药汁喝下去了,一滴都没洒。
大概是心理作用,一喝下去,她就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肯定不会死了。
死不了,那就得面对活着的问题。
洪夫人又在发难了:“来人,现在就去徐家,把徐望月给我提过来,当着霄哥儿的面,说清楚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我们大姑娘实在是病了,那天夫人去也见着了的,打夫人走后,大姑娘的病更重了,如今人都病得直说胡话,偏偏老伯爷这边的病等不得,我们太太也是没办法,才出了这个下策,不想叫老伯爷失望。”
洪夫人的眉梢高高地扬起来:“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们太太了?!”
蔡嬷嬷哪里敢应这个话,只是认错不迭,又再三述自家的无奈不得已,但洪夫人并不叫她蒙混,伸手一指莹月:“你样样说得好听,干出这样替婚的事来,你们不但无过,反而是有功的了!既这样,那这个顶替的姑娘为什么咬舌自尽?还是说,连你们家庶出的都看不上霄哥儿,不愿意嫁过来?”
这句话是太厉害了,蔡嬷嬷都愣了——她不是没有话可以狡辩,她是到此时才忽然发现,洪夫人看似替侄儿出头,可她的每一次发话,都目标明确地在拱方寒霄的火,似乎唯恐他不觉得颜面无存,不暴跳大闹起来。
这跟徐大太太事前认为洪夫人做做表面功夫后就会压下此事的预判不一样啊。
究其根底,徐大太太敢玩替婚的花样并不是因为她天真到认为可以糊弄过洪夫人,而是以为洪夫人会为了踩侄儿,配合她这个糊弄!
蔡嬷嬷汗如雨下。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比她以为的要危险很多,也许她应该听金铃的,在外面就直接逃走才是。
第10章
莹月没注意到蔡嬷嬷的反应,她只在洪夫人说“咬舌自尽”的时候愣了一下,因为没想到她的意外受伤被误会成了这样,而屋里无人反驳,连蔡嬷嬷都不响,看来这成了公认的了。
她想解释,不过又一想,她确实不想嫁给方寒霄——他该是长姐的夫婿,洪夫人的想法从结果上也不算错,就闭上嘴,努力又专心致志地往床下爬。
喝了药后,她感觉自己攒出一点力气了,就想赶快离开,蔡嬷嬷这时候管不了她,平江伯府的人巴不得把她扫地出门,应该也不会来拦她。
但莹月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她仍然手软脚软,脚挨下去刚够着脚踏,撑着棉褥的手臂就撑不住一滑,整个人秤砣般往下直坠,幸亏方寒霄离得近,一伸胳膊险险在她脸着地之前把她捞了起来。
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来。
莹月:“……”
她坠在他的怀里,窘得头顶冒烟,眼都睁不开,觉得自己还是直接磕地上磕晕过去比较好。
方寒霄把她放回了床上。
莹月很觉丢人,不过这时候方寒霄还能伸手救她一把,免得她把脸摔成一张柿饼,她怎么也不能当无事发生,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跟方寒霄做了个口型:谢谢。
她还想说你放心,她不会赖下来,一定会走的——不过这么一串话难度有点大,不是口型能表述明白的,她尝试了一下,只有放弃,同时在心里生出同情来:当个哑巴真不容易啊,才这么一会儿,她已经觉得不方便了。
她不会掩饰情绪,这同情直接从眼神中流露了出来,方寒霄看见了,淡淡一眼扫在她面上,这一眼实在既不明亮,也不和气——但也不算凶,其间的意味,更多的是将她看做一个小玩意儿,看了她,却丝毫没放进眼里。
方寒霄放好她,很快直起身来,这时候从表情上就再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了,总而言之,大概还算平静。
尤其是跟洪夫人的激动相比。
作为遭受替婚侮辱的真正事主,他直到如今,好像都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波动。
洪夫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将他打量着,含着疑忌,正欲再说什么,外间帘子响,赶在这个关口,平江伯步履匆匆地来了。
蔡嬷嬷一扭头,慌乱的眼神一亮,生出了新的希望,洪夫人也许是真的生气被徐大太太摆了一道,失了颜面,平江伯是男人,总该沉得住气些,不那么意气用事罢?
有一件许多人心内都有共知但因无证据而只好存疑的事:当年方寒霄之父作为嫡长子承袭爵位,那是天经地义,无可争驳,但方父早逝,世子位没有顺延到弟弟方正盛身上,而是传给了年幼的儿子方寒霄,方正盛对此真能心服吗?其后方寒霄出事,方正盛最终上位为如今的平江伯,从方寒霄出事算起虽已有五年了,可这道疑云,始终萦绕在某些人的心中。
徐大太太敢在徐老太爷去后,以六品官门撼平江伯府,抛一个莹月来顶缸,与这疑云有分不开的关系。于她内心深处,实认为她是个苦主,是方正盛抢走了望月世子夫人乃至伯夫人的美好前景,不过形势比人强,方寒霄不中用成了废物已是定局,她忍耐着不曾在明面在发泄出来罢了。
这里面纠结如乱麻的心态非三言两语能叙清,总之徐大太太干这事确实有自己认为能成事的一套逻辑,蔡嬷嬷作为心腹,很清楚主子的心态,方跟着也有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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