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这一年里,他恨极了那个不听使唤的女儿。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的好来。
所有儿女之中,只有这个女儿的性情有些像他,所以他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是存了几分偏爱的。
谁知偏偏是他寄予厚望的这个女儿,为了一个男人,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他……
苏翊的心里既痛恨又伤感,一霎时竟觉得自己苍老老了许多。
怎能不老呢?这十几年陆陆续续纳了好几房妾侍,却再也没能添上一儿半女,他就该知道岁月不饶人了。
如今,他只有清嘉……养了他二十多年,不是亲儿子也是亲儿子。
毕竟,他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此时此刻,苏清嘉却已骑了快马,奔驰在了去薄州城的路上。
***
四更天色,正是一夜之中最黑暗的时候,仿佛连空气都比白日里的沉重许多。
因为敌对双方扎营在一处的缘故,前半夜的时候谁都睡不安稳,直到午夜之后才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而此刻,正是两军将士睡得最沉的时候。
西梁骑兵是客,所以守夜的差事全都交给了苏翊的铁甲军,倒也安排得十分妥当。
此时,几队巡夜的士兵刚交接了差事,打着哈欠退了下来。
站在山头,俯视着半山腰上那些走投无路的敌人,就连最下等的士兵也难免生出了几分豪气来。
照眼下的局势来看,最多再有一两天,这边的麻烦就能彻底解决。到时候新皇帝坐稳了江山,苏将军便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手下人自然也可以跟着鸡犬升天了!
众将士正嘻嘻哈哈地讨论着自己的美好前景,忽然察觉到下面的篝火动得有些异常。
该不会是敌军有动作吧?
众人都觉得不可能。——毕竟他们都不太相信有人会做这样以卵击石的蠢事。
正在这时,背面的山坡上忽然响起了呐喊之声,原本一片黑暗的山脚下忽然亮了起来。
那是,火。
如果此时有人注意向山下看,就会发现火苗不是从一出窜起来的,而是由无数个点连成了一条骇人的红线,迅速向山顶蔓延开来。
整整一片山坡霎时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昼。
火焰是向上走的,半刻工夫便已窜出了几里地,惊得在山顶休息的将士们立时跟野草里的山鸡和兔子们一起跳了起来。
看见山顶上闹起来了,刚才的几队铁甲士兵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忙又吵嚷起来:“敌军偷袭——”
不错,此时此刻,宁渊正率领部众,从半山腰的营地不要命地向上冲了过来。
“哼,不自量力!”百里昂驹披了铠甲,拎起长枪跨上战马,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苏翊闻声出来,却立时脸色大变:“不对!宁渊那些人都在这半片山坡上,外面放火的是谁?”
百里昂驹冷笑:“这还用问?当然是北燕那帮不要命的东西!”
苏翊在马背上站起来,向四下张望了一番,皱眉道:“他们居然用火攻,此事不妙!本来,咱们占了这一圈山头,宁渊已经是咱们笼子里的兔子;可是这会儿咱们恐怕反被北燕那小子给当肉馅包了!……火攻,老夫怎么没想到!”
百里昂驹不屑一顾:“火攻很了不起吗?这火要往哪边烧,还是要看老天的安排,说不定没等烧到咱们,北燕的崽子们自己先被燎了毛!”
苏翊闻言气得直跳脚:“糊涂,简直糊涂!你一个用兵打仗之人,居然不知道山上的火都是往上走的?”
“是吗?”百里昂驹有些懵。
西梁地势平坦,偶尔有座山也是平缓的土包子,上面又极少有高大的树木,所以西梁人极少知道“火攻”这种手段的妙处。
如果说在这样的高山上,火真的只往上走,他们岂不是要被困在山顶上等着变成烤全羊?
“不行,咱们攻下去!”百里昂驹咬牙。
苏翊沉着脸点了点头。
如今确实只能选择攻下去了。
幸好己方在人数上占了绝对的优势,从山上往下攻又借着几分地利,胜算仍是很大的。
苏翊的心中安定了些,立时整肃兵马便要冲到山下去。
谁知,宁渊手下的将士们竟如有神助,比白日里勇猛几倍不止,一交手就打了苏翊一个措手不及。
反观自己这边,因为是从睡梦中被惊醒过来的,大多数人都还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不是眼睛尚有些模糊,就是起身太急连靴子都来不及绑好;偶尔有一部分收拾得挺妥当的,动作也比白日里迟缓了许多。
总之,这是苏翊几十年来打得最憋屈的一仗。
更憋屈的事还在后面。
就在两军拼死冲杀的时候,旁边的山坡上忽然火光大盛。
这次却不是有人放山火,而是无数火把如潮水一般向这边涌了过来。
看火把的数目就知道,对方的人数绝对不比他的少。
可是,北燕不是在忙着放火吗?这来的又是谁?
苏翊一时没有想明白,便听见宁渊帐下将士之中,有人高声嚷道:“皇上来了!是皇上来了!!苏翊老贼死定了!!!”
“陆离?”苏翊大惊。
怎么可能是他?他明明应该死了的!
这会儿显然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
苏翊打起精神,吩咐身边的人想办法稳住军心。
但是,“士气”这种东西,一旦低落下去,一时半会儿是没那么容易重新起来的。
苏翊比较倾向于怀疑对方只是虚张声势,但是现实很快给了他当头一棒。
那片火光的海洋冲到前面来的时候,包括苏翊本人在内,很多人都看到了冲在最前面的陆离。
火光之下,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却并不影响他催马疾奔,一路猛冲到两军阵前。
“将军,会不会是……鬼?”一个士兵哆哆嗦嗦地仰头看向苏翊。
后者立时回枪把此人钉在了地上。
但是与此同时,更多的人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这也是苏翊自己的功劳——为了鼓舞士气,他和百里昂驹自出城之初便一直在向将士们宣扬陆离已死的消息,甚至连死时的种种细节都说得明明白白,如同亲见。
这会儿将士们亲眼看见一个“已死”的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心中的震动可想而知。
陆离身后带着的是三万金甲卫将士,以及秦敀的十万北燕援军。
不论是从人数上还是从士气上,苏翊的优势都已荡然无存。
偏偏这时候,南面山坡上的火已经烧了过来,苏翊在山顶的营盘迅速被几丈高的火舌吞了进去。
天时、地利、人和,一霎时全都转移到了陆离的那一边。
“难道,当真是天要亡我吗?!”苏翊仰天长叹。
偏在这时,一个参将冲上前来,急道:“禀将军,少将军不知所踪,左翼众将士群龙无首,这会儿自己已乱起来了!”
“嘉儿不知所踪?怎么会……”苏翊心中一急,竟险些被流矢射中眉心。
参将回说,该问的人都问过了,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苏清嘉。
苏翊彻底恼了。
如此关键的时候,军中重要将领不知所踪,有几种可能?
被谋害?被俘虏?叛变?
无论哪一种可能,对苏翊都是致命的打击!
***
那么,苏清嘉此刻在哪儿呢?
薄州城外,路边的水沟里,倒着一辆简陋的马车。
拉车的马已经死了,血迹干涸,看上去至少有一天了。
似乎是出于某种直觉,苏清嘉勒住马头,在那辆四分五裂的马车旁边停了下来。
他跳下马奔到那匹死马旁边蹲下来,细细查看了马腿上的印记——是北燕的战马没错。
可是薄州城中并没有北燕的将士,就连带兵的北燕皇子也不住在城中。
北燕战马本不该出现在这儿。所以,他的猜测已经基本得到证实了。
苏清嘉忙俯身钻进扁了半边的马车,细细地在里面搜寻了许久,终于在车门的位置上,找到了寸许来长的一段布条。
这显然是女子的衣料。可是除此之外,他也看不出别的什么来了。
车中并没有血迹,只是在外面的车辕上有刀砍的痕迹,也不知道是不是新的。
苏清嘉站在马车旁边,有些迷茫。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这是平生唯一一次,他没有听从父亲的吩咐,甚至也没有听从自己的理智。
同时,这却也是他平生第一次坚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苏清嘉重新骑上马,冲到城门口,开始拉着每一个人不厌其烦地打听那辆马车的事。
太阳渐渐地升了起来,移到中天,然后又开始缓缓西沉……
傍晚时分,苏清嘉骑马拐进了一处逼仄的小巷子,连敲了六七家的大门之后,终于见到了一个让他莫名觉得头皮发麻的女人。
盯着那张陌生的脸看了许久之后,苏清嘉拧紧了眉头。
对方的身上,有血腥气。
苏清嘉不算聪明,但自幼行军打仗的历练,让他对血腥气异常敏感。
“你有什么事?”那个女人冷冷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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