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轻鸢被她一番话说得十分惭愧,一时竟有些无措。
她哪里有那样勇敢呢?时至今日,她一直都在犹豫、退缩、避让……她从未替自己争取过,即使心里再不舒服,也只敢用小打小闹的“吃醋”方式来表达……
与程若水相比,她实在显得有些可笑了!
感慨良久,苏轻鸢忍不住握住了程若水的手:“你说你与陆离有个交易,是什么交易?他许了你什么?”
程若水眉梢微挑,眼中神采飞扬:“两年之后,放我出宫。到时南越再无娴妃,也不会再有程家若水!”
苏轻鸢怔忡许久,忽然灵光一闪:“你要浪迹天涯去么?难道……”
程若水昂着头,一脸骄傲:“不错,我也有我的良人。我被选中入宫,算是完成了父亲的心愿,皇上也答应会善待父亲。作为女儿,我的孝道已经尽了,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住我。”
苏轻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忽然变得十分畅快,却不知是为了程若水,还是为了她自己。
闲谈了好一阵子,苏轻鸢终于想起了正事:“你今日是特地来向我解释这件事的么?”
程若水微笑摇头:“自然不是。我原本有正事要说,是娘娘您追着问这件事,害得我把正事给混忘了。”
“是这样吗?”苏轻鸢有些尴尬。
程若水淡淡地笑着,倒也没有嘲笑的意思。
苏轻鸢只得搔搔头皮,追问道:“你要说的‘正事’,是什么?”
程若水坐直了身子,笑道:“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先解释一下——昨晚我不识趣地请了皇上到永福宫去,实在是因为有要事禀报,绝无争宠之意。希望娘娘今日的病与此事无关,否则若水可就罪莫大焉了。”
苏轻鸢闻言越发尴尬,慌忙摆手:“自然无关!我只是看闲书耗了些心神……太医都说无妨了。”
“那就好。”程若水微微一笑,眼睛里分明写着“我都懂”。
苏轻鸢尴尬地垂下头去,许久才问:“还有第二件事呢?”
程若水略一迟疑,笑容渐渐地淡了:“第二件事,昨夜我已对皇上说了一半,另一半我想对您说。”
苏轻鸢忙拉过枕头垫着,强撑身子坐了起来:“我怕是要打叠精神洗耳恭听了。只一半,就从半夜说到了天亮,这另外一半,只怕至少要从此刻说到天黑。”
程若水许久没有接话。
苏轻鸢细想了想,忽然脸红了。
刚刚还在极力假装不在意来着,怎么一转头就不打自招了呢?
好在程若水似乎并没有打算嘲笑她,只是停顿了片刻,随后便缓缓地摇了摇头:“不需要说那样久的。皇上也并未同我说到天亮,只是借永福宫的地道,去见了几个重要的朝臣而已。”
“是吗……”苏轻鸢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似乎有些欢喜,一会儿却又觉得气恼,甚至还隐隐地有几分妒忌——他毕竟还是有那么多事情瞒着她,宁肯同程若水商量、宁肯借用永福宫的地道……
这样算起来,程若水也算是他的红颜知己吧?
一个秀外慧中、贤淑端雅的红颜知己!
苏轻鸢强压住胸中的闷气,挤出笑容:“既然这样,我就洗耳恭听了。”
程若水坐稳了身子,细细地叹了一口气:“事情还要从占卜术开始说起。近来天下诸事纷杂,山雨欲来。我所学有限,看不穿天下兴亡,只能占卜一人之命数,用以推算。谁知即使是这样,还是算出了一些骇人之事……”
“骇人?很可怕吗?”苏轻鸢紧张起来。
程若水抿了一下唇角,劝道:“娘娘先别慌,这一卦虽凶险,却并非没有生路。”
“你继续说吧。”苏轻鸢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程若水叹道:“这一卦是替皇上占的,很不好。我只能看出前途凶险,近期有刀兵之灾,更主夫妇分离、子孙离散……”
苏轻鸢紧紧揪住被角,有些无措。
程若水按住她的手,柔声抚慰:“卜卦测字,不可能万无一失的。皇上这一卦凶中藏吉、祸福相依,并非绝路。我同皇上说过之后,又细细算了一些旁的杂事,粗略地估摸了一下,总有几十种变数,其中不乏有柳暗花明之途。所以我想,有凶险、有刀兵,也未必就是坏事,说不定是命运给了您二人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呢!”
“可是,夫妇分离、子孙离散……这些也不是好事啊!”苏轻鸢的心中越来越乱。
程若水攥了攥她的手,面露微笑:“有散才有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苏轻鸢觉得,这样的安慰简直是隔靴搔痒,并不能让她安心。
她皱眉思忖良久,终于又问:“这些事,你都是同陆离说过的?”
程若水点了点头:“皇上说刀兵之灾不可避免,只要人还在,就是上上大吉。至于离散——皇上的意思是,纵然离散到天涯海角,他也总会找回来的。”
苏轻鸢苦笑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程若水似乎还有话说,但苏轻鸢不开口,她便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眨着一双温柔的眼睛,静静地坐着。
许久许久,苏轻鸢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这半年,我已被种种波折给吓怕了……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是命运似乎不打算给我这个福分——你的话好像还没有说完,另外那一半只对我说的话,又是什么呢?”
“是有关娘娘您的命数……”程若水斟酌着词句,小心地开了口。
“我的命数无非‘生死’二字,怕是不需要卜算了。”苏轻鸢淡然一笑,从容地道。
程若水轻轻摇头,神色凝重。
苏轻鸢不由得紧张起来:“莫非你也觉得我是南越皇朝的灾星?陆离命中的兵戈之灾,是由我而起?”
程若水眉头紧锁,许久不语。
苏轻鸢心慌意乱,忽然又记起了一些旁的事,却不敢提起。
十七八年之前,那个导致巫族覆灭的预言——会应验在她的身上吗?
苏轻鸢用力摇头,想把那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去。
什么星辰变、天地惊,什么四海统一、天下共主,她是不信那一套的。
即使天下当真已到了“分久必合”的时候,那也是朝局中心那些男人们该操心的事,与她一个生性疏懒的小女子有何牵连?
这样想着,苏轻鸢勉强稳住心神,紧张地看着程若水。
程若水迟疑许久,终于咬牙道:“您的命数,有冲犯帝星之势。”
“你是说,我会害死陆离?”苏轻鸢慌了。
程若水有些为难:“卦象上看不出太多细节,所谓‘冲犯’,可能是您的运数对皇上有所干碍,也有可能是……”
“我不会伤他的……我宁可自己死,也不会伤他分毫。”苏轻鸢心里很笃定这一点,可是不知怎的,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她却有点儿底气不足。
“有娘娘这句话,若水就放心了。”程若水似乎真的松了一口气,脸色舒缓了几分。
苏轻鸢不解。
程若水便叹道:“皇上命中最大的变数,恐怕就是娘娘您了。您若有意伤他,前面的路必定是险之又险。幸好娘娘心中坚定——如此一来,再多的变数也都可以化险为夷了。”
苏轻鸢摇头苦笑:“我确实无意伤他,但我既然是他命中的变数,你焉知我不会身不由己地应了卦象、成为冲犯帝星的凶煞?”
程若水抿唇一笑,平静地吐出四个字:“人定胜天。”
苏轻鸢忍不住笑了:“人定胜天?这可真不像是一个占卜师会说出口的话。”
“若是对着旁人,我确实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是娘娘您,同别人不一样。”程若水正色道。
苏轻鸢实在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但程若水似乎很高兴。她像是解决了一桩大麻烦一样,眯起眼睛,笑得十分愉悦。
苏轻鸢反倒被她笑得有些无措,心里不免又觉得七上八下的。
程若水沉吟片刻,忽然又抬头笑道:“方才的这些话,我都没有同皇上说——若是说了,皇上定然又要费尽心思瞒着您,不许您知道了。”
苏轻鸢低头不语。
程若水笑道:“皇上总想竭尽全力把娘娘保护起来,不肯让您承担任何风险,可是他却一直不明白,他的身后,恰恰是最危险的地方。”
苏轻鸢细细地想了一想,抬起头来笑了:“你的意思,我明白。”
“难道娘娘就不怀疑我别有用心?”程若水有些诧异。
苏轻鸢笑得很坦然:“定国公程家的女儿,怎么可能‘别有用心’?”
程若水闻言,又是抿嘴一笑,随即起身告辞。
苏轻鸢也不挽留,只是待她走后,立时垮下脸来。
对于程若水的话,苏轻鸢是相信的。
她自己的巫术修行虽然尚不能算是登堂入室,但辨识人心,原本也用不着什么巫术。
程若水,是这宫中极难得的一个纯粹的人,就像她的父亲定国公一样,澄澈得一眼就能看到底。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苏轻鸢才更加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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