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就是信仰。”
顾述白看向远方,“顾家军的信仰,往小了说是信仰父亲,他们相信父亲的能力,一定能带他们打胜仗,能带他们平安回去见自己的家人。就算他们战死,父亲也不会亏待他们的家中的遗孀遗孤。”
“往大了说,他们信仰的是国家,是保家卫国的情怀。一支军队有了信仰,才有一往无前的底气。当年的父亲和老宁帝能给将士们这样的信仰,如今的玉扶也能给将士们这样的信仰,而昆帝或是西昆的任何一个当权者,依旧不能。”
他们对将士们的性命没有顾惜,对他们的家人没有保障,也没有给他们任何保家卫国的信念——
有的只是杀戮,只是侵略。
昆羽扬不由一愣,顾述白道:“如果你现在由着心中那股怒气牵引,去将西昆大军斩落马下,也就等于斩落了我们将士的信仰。你要相信,玉扶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我们只需等待便是。”
说罢朝着城楼下走去,脚步不疾不徐,一点也看不出是刚刚指挥过一场大战的模样。
倒像是和旁人喝了一下午的茶,或是在树荫底下了一盘棋,那么悠闲自在。
昆羽扬扶了扶额,不禁自惭形秽。
她空有武艺和杀敌的能力,却没有大将之风,若对上顾述白这样的大将,只有未战先输的份。
气馁让她觉得疲惫,掌心的血还在不断朝外渗,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军医帐中,想让他给自己简单包扎一番。
“将军,我给你包扎吧。”
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传来,昆羽扬转头一看,竟是那里在城墙上受了伤还坚持要站岗的少年。
她不禁笑了,“是你啊,你不站岗了么?”
难得她还有说笑的心思,少年低了头,大约面色微红,只是皮肤太黑看不出来。
他拿着纱布和水走上来,替她清理掌心的灰尘,“上次受伤之后,他们说我不适合站岗,只适合站在那里当靶子,所以把我调到军医这里来帮忙了。”
昆羽扬知道军中的士兵都不愿意来干这种闲杂活计,就好像负责做饭的火头军一样,都被认为是军中无用之人。
她不禁劝慰道:“这里挺适合你的,你那股执拗劲用在为伤兵治疗上,或许能多救几个人。”
少年却一点被劝慰的样子都没有,只低着头给她包扎伤口,“将军不必安慰我,其实我也觉得在这里挺好的。”
昆羽扬有些失望,以为此人胸无大志,愿意窝在安全的地方保全一条性命。
却听那少年继续道:“士兵的天职不仅仅是打仗,只要于百姓有益,于家国有益,于军中同袍有益之事,我都愿意做。就像将军说的,我的性子或许更适合救人,而非在城墙上站岗。”
昆羽扬不禁一愣,想到方才顾述白的那些话,不由觉得眼前的少年形象光辉了许多。
他懂的道理,昆羽扬自己却一直在执迷。
她暗暗佩服,“你倒是想得很通透,小小年纪有如此胸襟,不容易。”
少年忽然抬起头看他,“小小年纪?将军说得自己很老成似的,可我看将军也不过十七八岁,说不准还和我一样大哩!”
“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少年正色道:“我十八岁了,叫林轩。”
昆羽扬微微失神,而后才意识到他说自己叫林轩,而非宁轩。
她以为自己回到战场,镇日杀伐,就能忘记从前时光的美好与疼痛,如今才知一个相似的名字都能让她的心重新跌入谷底。
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已经被用洁白的纱布层层包裹起来。
林轩包扎的手艺极好,看起来是下过苦工研究过的,既能把伤口全面覆盖住,又不影响她的手做动作。
“将军把手合上试试。”
林轩显然没看出她的失神,很快收拾了物品,昆羽扬却站了起来,“你包扎得很好,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罢便朝外走去,路上遇到她的士兵向她躬身行礼,她都恍惚没有看见。
她想起宁轩为了守卫一座要紧的城池,宁愿以身殉城也誓死不肯退兵,那份执拗和那日城墙上的新兵少年何其相似。
他平日看起来总是一副浪荡不羁的模样,婚后虽渐渐收了心在朝中领职,昆羽扬却从来没有设想过他会有战死沙场的决心。
所以他临走前,她虽有不安,还是相信了他的话。
他说一旦遇到危险他绝不会誓死顽抗,保命要紧,留着性命回来陪她一起去北璃。
后来他食言了,这天地间只剩她一人。
她踉踉跄跄地坐在营帐后头的地上,一埋头,两行热泪不自觉落了下来。
身后,有人碰了碰她的肩膀,一块干净的手帕递了上来。
她笑了笑,“我没事,大将军,只是想他了。”
------题外话------
昨天猜题的评论我还没回复哈,因为还没写到那个地方,写到的时候会公布答案奖励滴,不过我看了你们的答案还是很震惊,哈哈哈~
320 进军西咸城(二更)
身后的人顿了顿,有些尴尬。
“将军……是我。”
昆羽扬顿时一惊,这不是顾述白的声音!
她猛然回头,看见的是俊秀少年略显尴尬的面容,他的手里捏着一方白帕,进退两难。
他知道昆羽扬把自己认错了,所以说了一些不该他听的话。
昆羽扬怒上心头,待要发作,想了想是自己认错了人,并非对方有意的,她哪有对人发脾气的道理?
她深吸了一口气,接过那方白帕匆匆抹了眼泪,淡淡道:“是我认错人了,谢谢你。”
林轩放松了些,见她一脸哀戚,想了想在她旁边两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将军是想念家人了吗?”
昆羽扬看他一眼,少年的目光清澈,没有半分多余的意图。
她渐渐放松下来,靠着身后的帐篷憩息,“想念我的丈夫和儿子们。”
林轩一愣,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失望,又有些敬佩。
没想到昆羽扬这样年纪轻轻的女将,竟然有丈夫和儿子了,而且听口气还不止一个儿子。
他不禁诧异,“将军有丈夫和儿子,还孤身在此涉身险境,您的丈夫就不担心吗?”
“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会担心的。”
昆羽扬淡淡一笑,“不,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不会抛下孩子来到战场。”
原来她的丈夫死了。
林轩自知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不由有些歉疚,低着头不开口。
昆羽扬见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反倒好笑,“按照常理,你不是应该问我的丈夫是怎么死的么?”
林轩抬头看她一眼,想了想,“他是怎么死的?”
昆羽扬竟忍不住想笑。
这个人怎么傻傻的,叫他问什么他便问什么,一点忌讳也没有。
她也确实笑了,笑着含着泪。
“他是东灵皇室子弟,为了平定起义军领兵出征,不幸战死。你原是东灵人,应该知道,就是平南郡王宁轩。”
宁轩诧异地看着她,“平南郡王我是知道的,他为国捐躯,是东灵的英雄。只是不知道他的名讳……”
不知道他的名讳,竟然和自己一样。
怪不得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昆羽扬愣了愣,有些诧异的样子。
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无人倾诉,一打开话匣子就忍不住一股脑说了出来,昆羽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同林轩说这些,从他们相遇相知一直说到别离……
林轩就坐在边上静静听着,很少插话,由着她边说边笑,边笑边哭。
很难想象那个在对敌的时候挥洒如男儿的女将,竟然也有心思这么细腻的时候,说起她做深闺妇人的日子时不但没有丝毫弃嫌,反而还很怀念。
林轩有些矛盾。
不知道她到底骨子里就该是个女将,只是为了夫君洗手做羹汤,还是她骨子里就是个深闺妇人,只是夫君战死不得不来到战场。
她身上有完全相反的两面,叫人捉摸不透。
昆羽扬一股脑说了许多话,直到发现整张白帕都已经被她的泪水打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她一直让自己在将士们面前保持勇敢英武的形象,今日却在这里哭哭啼啼!
想到这里,她像屁股有针扎似的跳了起来。
林轩忽然递给她一块淡青色的手帕,仔细一看不是手帕,而是他衣袖撕下来的一角。
“将军,用这个擦吧。”
昆羽扬一把打落他手中的衣角,“本将军用得着么?娘们唧唧的!”
说罢自己用衣袖抹了眼泪,头也不回地朝她的营帐走去。
林轩从地上拾起自己的衣角,小心地收进怀中,看着昆羽扬远去的背影,大步豪迈。
她总算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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