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桌子的声音,茶杯落地破碎的声音。
顾述白站在原地,帐中静得可怕,仿佛能听到那两人激动的心跳声。
好一会儿迟飞才沉声道:“大将军说过,顾家军的人,死也不能背叛东灵。”
“可顾侯早就离开东灵了,你还记着这些话做什么?难道当初顾侯爷带着全家老小死在刑场上,就算忠于东灵了?陛下那样对待忠心耿耿的将士,侯爷早就寒了心离开了,你为什么还执迷不悟?”
那人道:“你看看,你自己看看!现在统领北璃大军的就是你万分崇拜的少将军,北璃大军在他的统治下,和当初的顾家军有着一样的风骨。你再看看,看看咱们东灵朝中,如今可还有这样的军队?你醒醒吧,东灵亡了!”
就算起义军被彻底剿灭,东灵也已经亡了,早在百姓民不聊生不得不奋起反抗的时候便亡了,早在顾侯府一家被迫离开东灵时便亡了,甚至早在先帝被自己的儿子害死的时候便亡了……
良久,迟飞没有回应。
顾述白刻意踩重了脚步,慢慢朝帐中走去,进帐的时候那两人果然已经收拾了表情。
见顾述白看着地上的碎瓷片,迟飞笑道:“我一时失手打翻了茶盏,将军快进来坐吧,有事找末将吗?”
顾述白没有多问,依言坐下,“那件事我已经听说了,知道你们此刻情况不好。我会派人向宁帝解释这件事,你从未率军投靠于我,只是两军作伴一路而行罢了。在宁帝愿意开城门迎你们进城前,你们尽管安心留下,不必担忧。”
“将军,我们……”
那将领想要说什么,看了看迟飞的面色,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顾述白笑了笑,起身道:“我想宁帝只是一时猜疑,迟早会相信你们的。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我先回去了。”
说罢转身就朝帐外走去,迟飞二人连忙跟上,顾述白却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眼下正是需要避嫌的时候,他不愿意留在这里让迟飞为难,更不想给将士们无谓的希望。
究竟如何选择应该由迟飞自己做决定,他不愿干涉。
迟飞低声道:“他方才那些话……你说,他是不是猜到我们争吵过,还猜到了我们争吵的内容?”
“还用猜吗?”
那将领白他一眼,手指着外头的士兵们,“你看看大家希冀的目光,个个都盼望着你快些带他们投了顾将军。顾将军一路从军营外头走进来,看到这些士兵们的眼神还能不懂吗?可他什么都没有说,没有要求咱们跟着他,还说会帮我们向陛下解释。这才是真的高风亮节,你那叫愚忠,哼!”
说罢气呼呼地走了,懒得搭理迟飞。
迟飞抬头一望,果见四周的士兵们都安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有所希冀,恨不得他现在就宣布投靠了顾述白似的。
他们有这样的想法再正常不过,将士们的心是热血凝练的,是钢铁铸就的,无坚不摧。
唯一能摧毁他们的,就是看不到希望的当权者,视他们如草芥拒之门外的君王……
“将军……”
一片沉默的希冀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开了口。
迟飞像被电击中似的,顿时浑身抖擞,朝士兵们摆手,“不必说,我这就去追少将军!”
说罢飞一样奔出营地,动作迅捷如电,看得众人呆若木鸡。
先前和迟飞一起的将领顿时睁大了眼睛,“他可总算开窍了!若还是不开窍,我就把他宰了再带着你们投顾将军去!”
军中士兵都了解他和迟飞的关系,知道这宰不宰的话是说笑的,不过也确实松了一口气。
先前开口的士兵笑道:“将军想开了就好,想开了就好。从前我只恨自己没法进入东灵最强的军队顾家军,如今能投到顾将军麾下,也算了了夙愿了。”
那将领斜他一眼,“好小子,有志气!”
迟飞飞快赶出营地追着顾述白而去,眼见顾述白跨过那道隔在两军当中的木栏,他飞奔而上,被木栏边值守的士兵拦住了。
士兵眉头紧蹙看着他,“迟将军,你做什么?”
原来士兵见他跑得飞快跟在顾述白后头,还以为他图谋不轨,故而将他拦住。
迟飞一时不知如何解释,看了一眼这形同虚设的木栏,索性弯腰连根拔起,“我是来投靠少将军的,这木栏不要了,日后再也不必设了!”
308 捐献银两(二更)
迟飞率军投靠了顾述白,此事也算皆大欢喜。
与此同时,正驻扎在临安南面的起义军,却是哀鸿遍野。
他们中许多人从前连雪都没有见过,岭南一带四季如春,数十年未必能见到一次飘雪。
刚开始看到这样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时,众人十分新奇,到后来冻病交加,才发现这雪看似美好却能让能死的无声无息。
似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殷朔倒不是很在意这个,他定下严格的军令要求士兵们不得擅自离岗,即便再冷也要坚守岗位,防止顾述白的大军偷袭。
只要军中大局不乱,旁的都不要紧。
“你可打探清楚了,临安城中真的没有开城门之意么?”
殷朔站在雪地里,几树枯枝掩映着孤坟,他一袭白袍单弱,面前一人躬身站着。
“是,公子。宁帝忌惮顾述白,为了不让他率军入城,索性连原先的镇江守军都拒之门外。如今镇江那一千守军投了北璃,宁帝更加失人心了。”
殷朔微微颔首,“宁帝不肯开城门也在意料之中,如此一来湖州的局势就安全了,不必担心顾述白率军突袭。临安城门一日不开,我们就占据优势。”
属下缓缓抬起头,担忧道:“可是我们的将士军心不稳,不但长期遭受北璃大军的打压,还要承受严寒天气的冻病。今日军中报上来的又冻死了十二人,公子,是不是应该给身体虚弱的士兵增加一些棉衣、棉被?”
“那些老弱病残冻死就冻死吧,还能减少些口粮。”
殷朔不为所动,摆摆手示意他退下,朝被雪覆盖的坟堆深处走去。
下属站在他身后,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这片山上有许多无主孤坟,多是战事起后未及躲出去的平民百姓,死了只能胡乱葬在这山上,连块碑都没有。
百姓们听说这座山还算是个风水宝地,有个朝廷的贵人也葬在这里,具体是什么身份葬在何处也无从得知。
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有个地方容纳尸骨就不错了,谁还管是不是风水宝地呢?
殷朔也是听了百姓们的议论,派人打探之后才得知具体位置,就在这座山路滑难行的深处,那里有个小小的山谷。
寒冬时节,山谷底下倒比外头暖和一些,雪没有覆盖住整个地面,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融化。
远远看过去斑驳一片,殷朔从边上捡了个树枝,撑着它继续朝山谷里走。
一直走到山谷最深处,一座高大的坟茔出现在眼前,上头立着一块石碑,粗糙雕刻着“宁氏皇族女讳丹阳之墓”几个字。
如此不伦不类的墓志,她的一生不光彩,连葬入皇陵的资格都没有,墓碑上只留了一个隐晦的“皇族女”——
甚至不是公主,长公主。
若非有丹阳二字,殷朔也不敢相信那个曾经尊贵无双的女子,此刻就躺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小小山谷中,顶着一个无人知晓的墓志。
他缓缓蹲下身,将碑前那一块空出的位置用衣袖拂了拂,拂去上面的雪花。
边上倒着一只小小的香炉,看起来原本是放在这里供人祭祀的,却被大雪压倒了。他将香炉扶起,端正地立在她的墓碑前,却无香可敬。
他不由苦笑。
“本是为寻你而来的,却没有带香,不能为你供上一支。也不知我是下意识不希望这坟茔是你的,还是连这点情分都不舍得给你。”
冰冷的坟茔没有回话,山谷里只有呼啸的风。
他索性席地而坐,背靠着丹阳公主的墓碑自言自语,“这山上全是无主孤坟,和他们比起来,你的坟茔已算高大,修葺得十分牢固。可我想,你大约是不满意的。因为这里不是皇陵,墓碑上既没有写明你嫡公主的高贵身份,甚至连个地下陵寝都没有挖,和真正的皇族后人陵墓相比,寒酸得不得了。”
寒意从他背靠着的墓碑一阵阵传到他身上,他不自觉颤抖,而后从腰间取下一壶酒,朝口中灌了两口。
“咳咳……”
一面掩口轻咳,他一面将酒壶里的酒倒在坟前积雪的地方,热酒所及之处冰雪融化。
殷朔咳着咳着便笑了起来,“我在说什么呢?你早就死了,哪里知道自己的坟茔是什么样的,又怎会有满意或者不满意?你若死而有感,最不满意的是嫁给我才对,一生仓皇,连死了都要受我连累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他笑着笑着,眼角便渗出了泪水,映着苍白面容滑落到嘴角,渗透干裂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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