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过神来,施夷光撑坐起来,环头一扫,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棺材之中。方才死前种种从她脑子中闪过。她沉了沉眼睑。
“最后一条命?”施夷光偏过头,看向棺材旁站着的天吴。眼中带着疑惑。
天吴静静的看着施夷光,片刻之后,才道:“三条命,是因为你有三个魂。一魂温柔娴静,一魂聒噪机灵,一魂沉稳隐忍。
如今已死两命,只剩最后一条命了。”
若是这条命也没了,那就是真的死了。
施夷光听得有些不明白,看着天吴:“人人都有三条命么?”
第二世里,她长长听说人有‘三魂六魄’。
“如今你还觉得你是凡人?”天吴挑着眉毛看着施夷光。想了想,事到如今,他也无法再隐瞒了:“凡人有轮回,你却没有。因为你不是人。
你是妖。一只鱼妖。
你不是一直奇怪我为何在江中救你么?因我是河神,而你是鱼妖。你在我的身体中修成。本与我亲密无间。你死我自然要救。
不过你这已是最后一条命了。
你不是人,就像人没有你的三命一般。你也没有人的轮回。
这条命再死,便是魂飞魄散不复于人间了。
再为不相干的人或事死之前,先想想要不要魂飞魄散。
自此,你好自为之。
天吴第一次跟施夷光说这么多话。而她却知道,这里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妖?
施夷光从未想过自己会是妖。
“我既是那鱼妖,为何不在水中自由自在的活着,而是变成凡人尝尽世间百味呢?”施夷光痴痴的道。
若她是妖,她如何没有妖的肆意洒脱呢?
天吴看着施夷光,眼中浮起心疼之色,叹了叹:“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施夷光不再多问。她点了点头,凝声道:“谢谢你,又救我一次。”
天吴没回声,看着施夷光脖颈间的玉竹节。
“你这最后一世中,玉竹节已经没用了。给我罢。”天吴开口道。
施夷光低头,看着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玉竹节。摇了摇头:“没用便罢,就这样带着罢。”
毕竟救过她那么多次。就当做是幸运符挂在身上也好。
天吴看着施夷光,神色百转。最后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身子渐渐消散。
施夷光从棺材之中站了起来。
天吴走后,帐篷里的光也微弱了起来。就靠着莫邪身上的白光视物。
施夷光走出棺材,看着趴在角落睡过去的黑犬。又看了看身上的莫邪。
她没有说话。
但莫邪却突然有一种感觉,面前的主子身上的气场变了。没有了之前的凌厉和活泼,整个气势似乎都敛了起来。沉的让人难以捉摸。
似乎人都换了一个。
“接下来要如何?”莫邪看着面前沉静不语的施夷光,开口问道。
施夷光看着帐篷口,冷风时不时的灌入,吹起帐篷的帘脚。
“回去。”她语气淡淡的吐出两个字。
第302章 缓归
楚国的大军休整过后,浩浩荡荡的朝着陈、胡两国交战的地方行去。
楚军元气恢复,又调整了进攻方式和攻击路线。一时之间势如破竹。直逼胡国节节败退!楚、陈两国又联手反打顿国。曾国见情形不对,撤了兵。
胡国被逼退回己境。顿国被楚陈反围困。
施夷光穿着已经凝固了血迹的残破盔甲,面上是让人难以捉摸的深情。站在之前自己亲自上过阵的战地上。看着倒戈卸甲,尸横遍野的大地。
“今日戊寅。”说着,她顿了顿。抬起脚,跨过面前的尸体,自言自语道:“还有三日。”
还有三日,辛巳。
楚,昭王二十年。二月辛巳,楚司马子期、陈公孙佗人帅师灭顿,以顿子归。
第一世她是赫赫有名的美人西施,从政治军事到媚人之术无一不通。如今天下的走向,应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施夷光腰间挂着莫邪剑,身后跟着一条瘦小却精神炯炯的黑犬。一人一犬在遍野的横尸之中穿过。
快走至战场边缘,一队黑色的人影从远方骑着马匹飞驰而来。
施夷光站定了脚步,目光平静的看着远处的人影。
人影及近,那奔在最前面的马匹被人一勒,放缓了脚步。
马匹上坐着的人很高,气宇轩昂。身上穿着跟她一般满是风干血迹的盔甲。满脸的疲惫和隐忍,眼中尽是红血丝。目光触及施夷光的时候呆了呆,先是不可思议。
而后便是掩饰不住狂喜。
熊章翻身下马,冲着施夷光大步跨来,张着臂膀就将她揽在了怀里。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带着些许颤抖。双臂越收越紧。
“我以为……”熊章的声音哽咽着。他说着,声音戛然而止。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施夷光没有说话,熊章的怀抱太紧,勒得她太不舒服。她伸出手,推开熊章。
熊章松开施夷光,看着她的脸。
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哪里不同呢?
之前常日在军中风吹日晒,皮肤黝黑而干裂开来。还有一两条因为交战而留下的深浅不一的疤痕。现在的她洗了脸,虽然身上还是布满污垢和血迹,但脸上却是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
施夷光推开熊章之后,没有说话。迈开脚,绕过熊章向前继续走去。
“你在生我气吗?”熊章站在施夷光身后,黯然的开口。
施夷光的脚步停下,转头看向定定看着自己满是愧疚之色的熊章,神色浅淡的摇了摇头:“未曾。”
声音一出口,让熊章一怔。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是多年前他刚遇到她时,她的嗓音。清丽婉转如山间莺啼,洋洋盈耳又似甘泉吟唱。
再后来,她的声音变得粗糙,变得雄厚而粗犷。这么久他都习惯了,如今乍一听到她本来的声音,一时恍然。
“你的声音?”熊章看着施夷光道。
施夷光摇了摇头,回身继续向前走去。
“王子,既然找到了秉文将军,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旁边牵着马的屈固开口犹豫,道:“司马那边可能还等着王子。”
熊章没有回话,只抬脚追上前面走着的施夷光:“秉文,我们一起回去罢。”
施夷光走在前面。
片刻之后,才出声道:“你来这里是寻我的么?”她再一次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熊章。
熊章垂在身侧的手掌有些忐忑的握成了拳头,大拇指摩挲着。他点了点头:“大军将稳,我便赶过来寻你了。”
施夷光直直的站着,转着头看着熊章,一言不发。
她面色无波,眼神也没有波澜。沉的如水,却也晦暗不明。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睛里有什么样的情绪。
熊章被看得心里打起了鼓。愧疚而忐忑,想开口致歉,却不知怎么开口。
施夷光回过了头。
“你自己去罢。我先回楚国驻地了。”她说着,就往前走去。
留下熊章站在身后心中莫名酸涩又心疼且无奈。看着施夷光头也不回走远的身影,心中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施夷光这一次回楚军营地一点儿也不着急。沿着各国缓步而行。用随身携带的那把熊章送她的琉璃珠钗换了足量的钱币。洗净污垢凡尘。买了一身洁白如月冰纨绢衣,一件浅粉樱花花锦细缎裙裾。洗净的一头青丝垂散在脑后,在后脖处扎起,从一股青丝的尾端提起,在扎入后脖处,绾成水滴样。温婉绝色。
她买了一头驴,带着面纱,挑着少人处,骑着驴缓缓而行。阿黑坐在驴包里,跟着施夷光一路看花赏月,沿路闲情惬意,穿过山林沐浴暖阳,又踏过小溪醉饮清泉。
一路下来,施夷光都快忘了何年何月。
等她回到楚国驻军之地的时候,竟已过了两个月又余。
入了楚国国境。近了楚中军驻军之地。施夷光下了驴,将外面的浅粉樱花花锦细缎裙裾换了下来,穿上提前备好的水蓝色文锈深衣。
“你是哪个?”值守军营的将士看着面前亭亭的女子,美得让他不敢讲呵斥的话说太大声,不自觉的温柔道:“这是军地,闲杂的人不可进。快些离去罢。”
施夷光看着那将士,勾着眼角笑了笑,压着嗓子沉声道:“那我不进去,你可能替我传话给军中司马?说有人找他。”
一听到司马,那兵士却是皱起了眉。想要呼喝让面前人滚。目光触及她浅笑的模样那声音一转,不由得低了下来:“可有信物?”
施夷光从怀中拿出了自己的军牌。大篆金文刻成的‘秉文’二字让那值守的兵士愣了愣:“秉将?”说罢,抬头看向施夷光:“你是秉将何人?”
施夷光没回话,只道:“你将这令牌传给司马,他便知晓了。”
那兵士有些犹豫,转头看看旁边同行的另一兵士。旁边的另一兵士看了看那人手里军牌,又抬头看向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的女子。
“去罢。我在这里守着。”另一兵士说道。
那兵士闻言,转身向着军营内跑。
施夷光看着那兵士跑远的背影,牵着驴往后退了一步,靠着驴晒起了暖暖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