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阆心底厌恶更甚,按住腰间剑柄大步往前走,脚下停也不停,待至面前,冷冷抛下一句:“侯爷好。”便斜擦着他的肩侧了过去,戚覃微愣,扭头却见她已经走远了。
不知世事的小妮子。
戚覃冷笑,转身沿路出了宫。
苏阆拾阶而上,待到殿门前,却被中官远远的赶上来拦住:“苏姑娘,甘露殿可不得携兵器入内。”
被他这么一打断,苏阆的心神才堪堪拉回,将腰间长剑卸下,递到他手中:“劳烦中官,替我通报一声,”她一顿,道,“副尉苏阆求见。”
中官依言去了,不过多时,却是李伯钟和那人一起出来,冲苏阆微微一笑,回道:“副尉请吧。”
苏阆闭眼长舒一口气,进了殿内。
暖香袅袅无声,衬的殿内格外沉寂空旷,江涵坐在靠近窗户的一处桌案旁,指间拈着一枚棋子轻轻磨挲。
直到棋盘上的光线被苏阆挡去了一片,江涵才抬起头,阻住她要行礼的手势,道:“表妹来了。”
苏阆对上他了然的眼,不由一愣:“皇兄知道我会来?”
江涵淡声道:“表妹手中拿着朕的令牌,说明封策已经将消息知会与你了。”
苏阆的眼睛在令牌和江涵之间相继扫过,眼底若有所捂,又见他从袖中掏出两张纸,在她面前打开:“你来,便是想和朕说这个吧。”
张承允誊抄的两张正义,成斐想是提前放入了盛着马骨的铜匣里,那日查抄泓学院,自然一并落入了他手中,前几行字的字迹和集稿上所注笔墨分毫不差。
江涵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在心底不知想了多少遍的笔迹映入眼帘,突然见到,苏阆紧绷至几乎断裂的神经蓦然松缓,又痛恨又庆幸的感觉腾地涌上心头,急声道:“皇兄知道?那你……”
“先坐,”江涵打断她的话,扬手一指棋盘,“边下边说。”
苏阆顺着他的手望去,眼睛蓦地一睁,江涵道:“阿斐的棋风,认出来了?他没下完的棋,你来陪朕下完也好。”
苏阆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他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只好耐着性子坐了,心思却放不到棋上,直到江涵敲定了一颗,手指拈着的黑子却还是迟迟不落,江涵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摁住她的手背往下一按,棋子敲在棋盘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苏阆遽然回神,听他道:“过时不候了。”
苏阆略一皱眉,见他这副不急不缓的莫测模样,心下更加纷乱,撤回了手:“皇兄到底想如何,何不明白说出来?”
江涵动作一顿,继续摸出一枚棋子,面色平静,声音却沉的发冷:“很简单,朕知道他是被人陷害的,让封策带给你的消息,也是真的。”
第97章
苏阆身形凝住, 遽然对上江涵一双深邃的长眸,不可置信的脱口诘问:“什么?”
江涵抬起眼,唇角微勾:“表妹没听懂么, 朕想, 杀了他。”
哐当一声,苏阆腾地站了起来, 身后座椅被带累的往后仰倒,跌在地上。
“皇兄!”
“表妹来时就该想明白, 威胁成斐性命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罪证, ”江涵摇头轻笑, “而是人心呐。”
苏阆死死盯着他,直要把他骨头看穿,狠狠攥紧了拳:“我和阿斐皆以为皇上乃仁明之君, 今日皇上却要存心诛杀良臣?!”
江涵冷冷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一顿,略微压低了嗓音,“何况表妹也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 岂会没听说过功威慑主之辞?”
苏阆身形一震,才恢复了一点温度的脸一寸寸白了下去,手指一个用力, 竟生生将握着的棋子捏成了好几瓣,狠狠往地上一掷,碎玉敲击在金砖上的声音在空旷殿中显得格外清晰突兀,穿透了窗牖, 双肩摇摇欲坠:“难怪道自古以来,或开国镇土之将,或改政变法之臣,大多劳苦功高,不得好死!”她指尖微颤,“原来在表哥的朝堂上,阿斐亦如是。”
江涵微哂,起身懒懒往窗外看了一眼,擦过苏阆的肩,边往殿内中央走边道:“朕便是要他的命,你待如何?”
. . .
苏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甘露殿的,直到李伯钟把长剑递还到她手中,混沌成一团的脑子才回溯了些微清醒,剑鞘上的雕镂花纹深深嵌入掌心,她突然觉得双手不受控制起来,从小到大,习武十二年,想看冷锋照面的欲望从未赶得上此刻强烈。
然而,还必须要再等三日。
直到剑首流苏在指上紧紧缠绕几圈,勒出数道血印,她才将这股冲动堪堪压制了下去。
宫门外只有赤卢在等着,见苏阆出来,扬首轻轻嘶了一声,小跑至她身边,歪着脑袋去蹭她,苏阆拍拍它的背,高高抬起脸,望了眼湛湛青天,浑噩着上了马,突然觉得后背和腰间很空很冷。
行人熙攘的洛长街上,一匹骏马徐徐缓缓踱了过去,背上驮着个魂不守舍的姑娘,也没拉缰绳,任由马自己往前走,惹得路人频频回首,马上的人浑然不觉,紧握长剑的身影慢慢行远了。
. . .
阴暗冷清的石牢里,成斐以手之颐靠坐在墙角,闭着的双目突然睁开。
不知为何,他心里没来由有些发慌,锐利的痛感一闪而过,平缓的双眉也微微蹙了起来。
已经半个月过去,按理说,江涵应当把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才是。
怎么,半点声讯都没有……
成斐起身,因许久不见阳光的缘故,头脑有些晕眩,手指握住窗上的冰凉栅栏,身形才稳住了,顺光朝廊里看去,呼吸不由得一禀。
除却石壁上挂着的几盏灯,半个活动的影子也看不见,四周安静的森怖,深长的甬道里连带两边牢房,只剩了他一个人。
狱卒都被安排走了……岂非完全切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系?
成斐手指一紧,思虑间远远的甬道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朝着成斐所在的牢房走了过来,但见得是个神情木讷的卒人,手中提着食盒,走到门前,看了成斐一眼,摆手示意他退后,打开门上一尺见方的铁窗,将饭食递给他,抽手欲走,成斐忙唤住他:“劳烦阁下,向外通报一声,成斐请求面圣。”
那人眼角余光似是瞥见他开口,面无表情地回过身,看了他半晌,才抬手一指自己的耳朵,呆滞摇头。
成斐身形顿住。
卒人垂手,转身离开了。
. . .
苏阆信马由缰的回了将军府,直到赤卢自己停下,被小厮牵住缰绳,才翻下马背,怔怔进了府中,苏城见她回来,迎上前去:“阿棠,皇上怎么说?”
苏阆不知落到何处的目光收回到他身上,眼底突然涌上一股热辣的酸涩之意,哑声唤了一句:“哥。”
苏城见她这副模样,心中登时有了不好的猜测,脚步不由得一顿,二人在半臂之距处堪堪停住,不时拂过的凉风里,苏阆的肩膀突然轻轻颤了两下,身形往前一倾,额头抵住他的肩膀,手指也用力攥住了他的袍袖,越收越紧,似在死命压制,嗓子里却还是溢出了一声低低的抽噎。
上次她哭是什么时候了?
依稀还是在乳母怀里的年岁罢。
苏城呼吸微滞,抬手扶住了她,却只说出来两个字:“阿棠?”
苏阆额角鬓发仍压着他的肩,不肯抬头。
苏城即将问出口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肩头衣料缓缓渗进了些微湿热的潮意,心头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了一般,收紧了握在她臂上的手:“二哥在这里,别怕。”
良久,苏阆才点了点头,缓缓,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松开攥着他袖角的手,抬起了脸,嘴唇上还留着发白的齿印。
苏城伸手擦擦她的眼眶,温声道:“出什么事了么?”
苏阆垂下眼睫,微一摇头,努力将嗓音里的涩意压了下去:“不曾,只是有件事…可否请二哥帮个忙?”
“你说。”
“回屋讲。”苏阆抬起眸子,眼眶还有些泛红,努力冲他一笑。
. . .
诏狱里原本日夜轮班的狱卒就这样毫无征兆的消失在了成斐附近,除却那个失聪呆讷的差役按时来送饭,牢房外半点动静也没有,第二日壁灯盏中桐油耗尽,甬道内陷入一片漆黑,直若一个无底的坟冢,要将人埋死在里头。
诏狱里日夜不分,周围静的几乎能听见心脏跳动和血液冲刷过体内的声音,完全的黑暗和沉寂对任何一个身陷其中的人而言都是一种酷刑,无异于拿着把极钝的刀子挫割人心,纵使成斐的意念比一般人要强许多,熬了十几个时辰,脸色还是一分比一分白了下去。
他以手之颐坐在桌案旁,闭着眼睛坐了一整宿,恍若入定,直到甬道中杂乱突兀的脚步声夹杂着回音传至耳中,锁起的双眉才略有舒展,睁开了眼。
外头亮起了摇晃不定的光,应是几盏灯笼,门上铁链被抽.动的哗啦作响,半晌,厚重牢门被推开,发出格楞楞的粗嘎之声,成斐抬眸,几个差役站在外头,为首的手中拿着一块龙牌,朝他一亮,脸色沉肃:“成斐,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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