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成斐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帐外,遂朝他招了招手:“公子怎么也出来了?”
成斐走近,摊了摊缠着白布的手:“同姑娘一样。”
苏阆会意,掂了掂手中猎囊,眉眼微弯:“宴上应酬可不是比骑射无趣多了,还不如回府自己烤烤肉吃。”
成斐脸上明显带着所见略同的神色,笑道:“这番倒是顺路,一起回去吧?”
. . .
昨日才跑了一帮杀手,京中街上却还是是一应的热闹祥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
洛长街十分宽阔,两人骑马并行,哝哝叫卖声不时入耳,秋日晨光洒到身上,无端添了许多闲适慵懒之感。
前头人声恍然嘈杂许多,苏阆抬起头,才发现已然不知不觉到了华月楼,转脸去瞧成斐,见他目光亦投向酒楼门前,脑海中冷不丁蹦出先前的事来,半开玩笑的道:“公子可是想楼中的舞姬了?白日可见不着哩。”
成斐一顿,转回脸来,唇角微弯:“楼中人是眼前人,何来舞姬一说。”
苏阆愣了片刻,然转念一想,他这句应当只是对自己调侃的回礼,嘿然道:“算了,和谁斗嘴不好,干啥非找状元郎,这不是自找没趣么?不过话说回来…”她往成斐一侧凑了凑,眼中闪过兴滋滋的神色,“你当时说了什么,几句话就把她打发走了?”
成斐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淡声道:“私家绝学。”
苏阆笑了两声:“公子必然是做惯这些事了的,我不偷你的‘绝学’,反正也用不着。”
身旁人沉默片刻,声音竟然有些轻快:“用不到就好。”
用不到…就好?
苏阆哭笑不得,这状元郎忒不会说话。
沉默间街道对面缓缓驶来一辆马车,成斐冲苏阆颔首示意,扯扯缰绳走到她前头,欲给车让开路,路旁的摊子后头却突然猛地斜窜出个半大男童,一下子狠狠撞在了拉车的马上,马儿猝然受惊,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就要往前冲,男童身子不由失衡,脚下一扭跌倒在地,本就有些打盹的马夫遽然回神,慌忙去拉缰绳,哪里还来的及,钉着铁掌的马蹄已经朝男孩背上重重踩了过去。
路旁行人皆惊呼出声,电光火石间,成斐猛地一抖缰绳,飞驰上前,马蹄几乎已经沾到了孩子背部的衣裳,他疾速弓身,一拽一捞,生生将男童从铁蹄下抢出,抱到了自己马背上。
车夫制住惊马,呼的松了一口气,忙下车冲成斐道谢,成斐将瑟瑟发抖的男童揽在臂弯,手不动声色往外一撤,只用腕子挨着他袖,向车夫缓声道了句无事。
路上行人皆拍了拍胸口,看向成斐的目光转而浮上许多钦佩赞许之色,苏阆心里却咯噔一下,立时驱马上前掰过他的手,果然伤口已经裂开,掌心中冒出一片刺目殷红。
苏阆皱眉,忙掏出帕子给他按住还在不断往外渗血的刀口,耳边却响起弱弱的一声:“小姐。”
这声音…她抬起头,眼睛正撞上成斐怀中半大小子的脸,神色不由愣住:“一川?你怎么又自己跑出来了?”
男童皱眉,别开了眼。
苏阆顿了顿,复低下头仔细给成斐包扎好,冲男童伸出手:“到我这里来,咱们回府去。”
一川不大情愿地往成斐臂弯里撤了撤身子。
苏阆叹了口气:“哥哥手受伤了,不能揽着你驾马,听话,过来。”
一川目光在成斐淋漓的掌心滑过,眼中现出些许挣扎的神色,又看了眼苏阆,低头冲她伸了伸胳膊。不过六七岁大的孩子,袖管里伸出的一只手却有些黑瘦,手背和指头上还有旧日留下的细碎疤痕和黄茧,成斐不由觉得怪异,惑然道:“这是苏府中的孩子?”
苏阆握住男童的手腕,稳稳当当将其抱到赤卢背上,扶正他的身子,嗯了一声。
孩子一双眼睛黑若墨丸,年龄虽不大,眉眼倒是棱角分明,有些不羁的灵气涵在里头,整个人却黑黑瘦瘦的,木着脸坐在苏阆前面,只梗着脖子不说话。
苏阆浑不在意,转向成斐:“府中有些上好的伤药,公子可愿意先随我回去一趟?我给你再包扎一下。”
成斐看了看自己的手,含笑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三人才到府门,便听见了里头好一阵鸡飞狗跳的闹腾。
荞荞和几个丫鬟在院子里又翻又找,洒扫的扫帚木桶丢在道上,七滚八落,花丛里的黄叶子被她翻的摇掉了一片,半晌又汲皇皇从丛中钻出来,脚跺的砰砰响,两手往腰上一叉:“这浑小子!成天介儿专挑犄角旮旯的钻!”
苏阆狐疑,领着一川进门,冷不丁看见这一幕,眉心突的一跳:“嚯,你们抄家呢?”
一旁丫头们听见这一声,都扭过头来,看见这三个人进府,皆猛地睁大了眼,张了张嘴,苏阆默然扶额,冲她们指了指道中间乱七八糟的东西,小丫头们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收拾了水桶扫帚去了,唯背对着她的荞荞丝毫没察觉到她的存在,犹气鼓鼓的站在原地,半晌撸起袖子,一壁愤愤道:“我还不信找不到你了!”一壁弓腰往花丛里翻,搅的枝叶簌簌乱响,半段腰和一个屁.股露在外头。
苏阆默然上前,敲了敲她的脊梁骨。
荞荞丝毫没有好声气:“别闹,忙着呢!”
苏阆咳了一声。
陷在花丛里的人身形一顿,倏地从里头撤出身,抬脸头来,头发上还沾着几片碎叶,眼睛正对上苏阆的一张脸,拧着舌头愕然道:“小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阆环顾一圈乌七八糟的院子,耷拉着眼皮道:“我若晚回来一时片刻,只怕你们把房子都拆了。”
荞荞吐了吐舌头,苦着脸去揉发酸的脖子,转脸却看见方才四处寻不得的人儿,眼神蓦地一僵:“他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苏阆摊手:“我在洛长街碰上的。”
荞荞眉毛一拧,旋即撸着袖子走了过去:“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成天就知道往外跑,外头有人管饭没有?”荞荞凶神恶煞的扬起了手,一川眼珠定在她的巴掌上,梗了梗脖子。
荞荞丝毫没有犹豫,手啪的落了下去,却一把搭在了他肩上,硬揽着他往苏阆的院子里去了:“将军府不够大是不是,还得劳烦您老人家没吃饭就跑外头野去?快点儿走,给你留的饭要是凉了,姐姐我还得重新给你热一遭儿!”
被晾在一边的成斐和他的青马小伙伴都惊呆了。
苏阆叉了会儿腰:“荞荞接了个棘手活儿,这趟飙发的,还挺有我的风范嘛。”
成斐:“……”
. . .
果如苏阆所言,苏府药房中的伤药比寻常医馆还齐全,瓶瓶罐罐靠着墙林林总总摆满了一架子,瓷玉漆盒琳琅满目,苏阆熟门熟路的在其中拿了两个小瓷瓶儿和细布坐到成斐跟前,那厢十分有眼色的把手往她跟前一递,眉目含笑。
苏阆伸手去解帕子上缠的结,眉心微微皱起:“和伤口粘在一起了,怕是会有些疼。”
成斐看着她低垂的眼睫,温声道:“无甚,你放手拆就是了。”
苏阆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似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继而从小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嘴上不动声色的将话题扯开了:“公子与皇帝表哥似乎关系不错?”
成斐摊着手,身子稍向前倾,唔了一声:“亦臣亦友。”
苏阆嘿然一笑,手上动作不停:“表哥挺好的,人后也没有架子,对了,他说我宰了两个刺客有功,要予我赏银,等公子伤好了,我请你去华月楼吃酒罢?”
成斐目光温然:“好。”话音才落,手上咔嚓一声,沁血的细布应声而断。
苏阆舒了口气,身子亦往前倾了倾,指肚按着他手掌上温软的皮肉,将黏连在上边的布条一点点剥离,眼睛一眨不眨。
成斐看着她小心翼翼的神色,不由轻笑:“苏姑娘还怕我会喊疼么?不用那么细致。”
苏阆暗自腹诽,这若是换了她自己,断然不会这样磨叽,直接扯下来便罢,奈何面前的是个庖厨不近执笔弄墨的谦谦君子,还是为着自己伤着了,她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更何况面前这个书卷墨水里长出来的少年,白玉琢磨出来似的,莫说淌血,只怕蚊子都没冲他下过嘴,冷不丁挨了两刀,说不疼那一准是胡扯。
苏阆慢慢将最后一点粘住的地方拽开,紧绷的脊背方松下劲来。成斐从始至终半声未吭,面上一应的温然柔和:“姑娘好手法。”
苏阆扬眉,用帕子蘸了温水给他擦拭血污,这次却麻利干脆了许多,伤口上半点水都没让他沾着,便将手擦的干净,一手拔开小瓷瓶,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成斐看着她熟练翩飞的手指,眉心无声一簇,低垂了双眼。
想来必然是做惯了才会如此吧。
冥思间,苏阆已然将他的双手都包扎好,将案上两只小瓷瓶儿往他跟前一递:“呐,这个你带回去,每天换一次,保准不出半个月就好全了。”
成斐应声谢过,抬手去接,手指触到冰凉瓶身时,身后恍然响起瞠目结舌的一声:“成、成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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