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是数代世交,甄家有意招揽,章家怎么看都该是投靠太子的。
是以甄皇后露出示好的态度,章斐便顺水推舟,时常往来,家中长辈也都默许。
今日宴席前,甄皇后嘱咐她在下阶梯时引开令容注意时,章斐便觉疑虑,后来见范贵妃挺着肚子亲至,隐约猜得打算。
事情可能关乎皇嗣,不犹豫是假的。
但箭在弦上,甄韩章三处本就合力打压范家,章斐既已应诺,并不敢临时改主意,免得拖累甄皇后的布置。
何况只是说几句话诱开令容的注意,能有多大麻烦?
是以宴席结束,她如约行事,却未料变故陡生,范贵妃摔伤胎动,杨氏拂逆皇后,她毫无分辨地余地,因站在令容身旁,被带进这座令人畏惧的牢狱。
章斐两只手紧紧攥在袖中,掌心尽是腻腻的汗意。
行至岔路,左边是阴森石牢,一间间隔开,只留极窄的铁门,右边倒颇宽敞。
宫女内监尽数被带往左边,令容、章斐和当时在令容附近的一位命妇却被请到右边。
火把熊熊燃烧,照得甬道里格外明亮。迎面樊衡走来,锦衣司副使的官服颜色暗沉,稍稍拱手,道:“奉旨盘查实情,须委屈诸位一宿,问清楚便送诸位回府,还请见谅。”
“无妨。”令容虽觉此处阴沉,却不觉害怕。
樊衡颔首,在前带路,到得甬道尽头拐角处,叫人开了三间牢门。
古拙坚固的门扇推开,靠墙摆着干净的短榻,石墙高耸,墙壁留有小窗户,里头灯烛取亮,逼仄却整洁。
令容诧然站在门口,“这是……锦衣司的牢狱?”
樊衡仿佛笑了下,“少夫人和那两位只是留在这里问话,并非犯人,自须礼遇。不过毕竟是狱中,诸事不备,少夫人今晚怕是要受委屈。”
令容颔首,“多谢樊大人。”
“少夫人自便,若有事,尽可推窗叫人,我会过来。”
说罢,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他一离开,整个屋里就安静了下来,纵有灯烛,那石壁也是冰冷的。隔着极远的距离,甬道里似乎有审讯犯人的惨叫传来,令容头回入狱,又是孤身,心里咚咚直跳,因门没上锁,忙冲出去,“樊大人!”
樊衡脚步停驻,回身走过来,仍请她进到里头,“少夫人还有吩咐?”
“这案子……是樊大人来查吗?”
“是我。不过韩大人就在回京途中,很快会回来。”樊衡见她浑身都紧绷,忽然笑了笑,“少夫人若是害怕,我叫个人过来陪着。”
“不必。”令容不想徒惹口舌,只笑了笑,“多谢费心。我等夫君回来。”
樊衡也没再逗留,依旧拱手出门,大步走远。
令容站在逼仄石墙下,吁了口气。
最初的惊慌过去,这一路走来,思绪也清晰了许多。
当时的情景印刻在脑海,令容惊愕之下虽未留意身旁是谁,却记得皇后身旁那宫女的姿态——寻常人下阶梯时踩着珍珠,多半后仰摔倒,她却径直扑向前面,能推得前面那宫女撞倒范贵妃,可见力道之大。
变故之初,令容的心思尽数落在珠串上,而今看来,珠串兴许是个幌子。
甄皇后敢在永昌帝跟前动手,未必没有善后之策,把她和章斐扯进去,怕是想借三家之力,让永昌帝即便心有疑虑也不发作,好让后位不被波及。
难怪当时她和杨氏挑破珠串的事,甄皇后没见慌乱,唯有不悦。
倒是打得好算盘!
第123章 委屈
牢狱里阴沉昏暗, 唯有顶上开了天窗。
令容坐在榻上,眼瞧着天光慢慢变暗,朔日暗沉无月, 天窗外唯有一团漆黑。
脚步由远及近, 有人在门扇轻扣了两下,听到令容应声,才推门而入。
狱卒拎着食盒搁在桌案上,也没多说半句话, 只朝令容拱了拱手, 垂着眼睛没敢乱瞟,安安静静地退出去。后头又有位狱卒进来, 单手握着木盘,上头一盆清水,一片干净软布, 仍旧无声无息地搁在桌上,出去后轻轻掩上门扇。
这两位虽是狱卒打扮, 能在锦衣司牢狱镇守的人, 身手却都不差。
方才那送饭端水的架势, 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若不是牢狱的氛围太浓, 看那恭敬姿态, 她快以为是身处粗陋的客栈了。
令容偷偷咋舌,瞧着食盒舔了舔唇。
折腾了半日, 除了在万芳园里垫的那不怎么好吃的糕点, 她这小半日没吃半点东西。腹中空空地揭开食盒, 里头三样小菜一碗汤,另有一盘糕点,像是五香斋的手艺,做得精致香软,瞧着就可口。
洗手擦净后将菜摆好,举筷箸尝了尝,味道极好。
郁闷的心绪总算稍稍解开,令容吃得心满意足,留下糕点当宵夜,将旁的都收回食盒。
许是觉得她女流之辈不足畏惧,这牢间的屋门也没锁,推开条缝,外头两位狱卒站得笔直,不远处另两位的门前则各守一人。
令容将食盒递出去,只将水盆留着,吃糕点前再洗洗。
……
夜色渐深,四下里静谧下去,外头的动静便格外分明。
这座牢狱潜伏在暗夜,隔着四五条甬道,便是审讯要犯的地方,森冷冰寒的刑具挂在墙壁,偶尔传来被审讯之人的痛呼。
樊衡将几位涉事宫人问罢,又查验过那条系着珠串的绳索,照例巡视整座牢狱。
目不斜视地走至令容的牢间附近,听见里头的死寂,樊衡迟疑了下,轻扣门扇,推开条缝。
里头令容缩在短榻角落,抬起半张脸,双眸如水,灯烛渐渐昏暗。
这个时辰,在府里是该就寝的,孤身坐在此处,心里毕竟悬着不敢睡,便只坐着。
她觉得意外,“樊大人还有事?”
樊衡目光停在角落,怔了下,没回答,只招手叫来位随从吩咐两句,不过片刻,便拎了一副干净被褥,连同裹在外头的包袱搁在榻上,拱手道:“牢狱里鄙陋,少夫人将就些。今晚我会在附近巡视直到大人归来,少夫人安心睡罢,不必害怕。”
“多谢,樊大人自管忙,不必费心。”令容有点不好意思,自下榻将包袱解开。
包袱里头是洁净被褥,垫在底下能厚软舒服些。
樊衡退至门口,刚硬的脸被照得半明半暗,“先前连累少夫人千里受苦,已是卑职失职,愧对大人。这回少夫人若还受委屈,我不好交代。值夜巡查是常事,我会在附近守着,少夫人若缺东西,尽管开口。”
他这样说,令容毕竟安心了些,再道声谢,待樊衡出门后铺好床榻,便合衣睡下。
方才隐约的恐惧被驱走,外头传来樊衡极低的说话声和脚步声,轻易掩过远处的动静。
令容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仿佛松了些,知道樊衡的周全是因素日对韩蛰生死相随的情分。这锦衣司固然阴森可怖,有韩蛰的人在,心里没那么害怕,将绣帕铺在枕上,渐渐睡去。
隔着两个牢间,章斐却毫无睡意。
出身书香门第的闺秀,何曾进过牢狱?尤其锦衣司阴狠的盛名在外,她虽未被责问,瞧着往来冷厉的狱卒,毕竟害怕,到夜深人静,更是提心吊胆,抱膝在榻上坐会儿,便得到墙边推开窗扇,瞧见外头有人才敢稍稍放心。
来回瞧了十来遍,周遭愈来愈暗,不知是什么时辰。
外头狱卒换了两波,樊衡却仍站在令容的牢间外,不时徘徊走动两步,发出点动静后,又靠墙站着,在地上投个长长的侧影。
章斐起初未曾留意,后来见他目光始终在令容那牢间徘徊,渐渐就觉得不对了。
不知是第几回推窗瞧过去,外头仍安谧暗沉,樊衡石像般站立,狱卒早已不见。
章斐索性坐在窗畔,打着哈欠继续瞧,既为观察,也为缓解害怕。
漫长的夜不知到了几更,顶上的天窗外仿佛亮了些许。
甬道尽头传来脚步声,走得极快,迅速逼近。
章斐精神紧绷,听见这动静当即从迷糊困意中睁眼,透过狭小的窗扇,便见韩蛰健步而来,一身乌黑的劲装,腰间佩着长剑,身上带着风似的,经过时带得熊熊火苗乱晃。
担惊受怕一整夜,陡然见到故人,章斐下意识站起,想出门时,却发现门扇反锁。
吊着颗心趴回窗边,韩蛰已在令容的牢间外驻足,正跟樊衡说话。
甬道阴沉,他的脸色很难看,随着樊衡所指往这边两个牢间瞧了瞧,便解下佩刀丢在樊衡手中,推门进了令容那里,樊衡亦随之离去。
章斐浑身的紧绷在那一瞬松懈,瞧着空荡的甬道,自嘲般笑了笑,抱膝坐回榻上。
……
韩蛰进去时,令容牢间里的灯烛大半都熄灭了,只余一两支燃烧到尽头。
令容蜷缩在榻上,发间钗簪卸去,青丝落在素白的枕上,衣裳合得严严实实,独自睡在角落里,瞧着格外可怜。成婚数年,从最初的泾渭分明到后来每夜相拥入睡,他已有许久没见令容这样的姿态,谨慎又防备。
韩蛰脚步微顿,像是有利刃刺在心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唯有脸色愈发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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