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帐,韩蛰就愣住了。
方才裹成蚕蛹,恨不能缩到边角缝里的令容这会儿已滚到了床榻中间,沉睡时没有担忧顾忌,那锦被也松了,青丝拖在枕畔,酣睡正甜,一只手还搭在他的枕边,全不见先前的谨慎躲避之态。
如此一来,留给他的床榻就只剩了半边儿。
韩蛰皱了皱眉,躺上去难以伸展拳脚,睡得不太舒服。欲待将令容推到里边,看她睡得香甜可怜,毕竟不忍。犹豫了下,冷着脸半跪在榻,将令容连同锦被一道抱起来,搁到内侧,顺道帮她盖严实了,才腾出足够的地方,舒展四肢躺下。
枕边忽然多了个人,当然不太习惯,翻来覆去,半天也没能睡着。
好在他修过调气理息的功夫,吐纳两回,渐渐心平气和,仰面躺着安稳入睡。
……
次日清晨韩蛰醒来时,令容又恢复了昨晚睡前的模样,蚕蛹似的躲在里侧。呼吸声儿虽竭力平稳,却绝非熟睡时的样子。
那样乖巧规矩的姿态,跟昨晚数次企图霸占他床榻的姿态比起来,判若两人。
韩蛰也没戳破,自起身去穿了衣裳,走出浴房时,令容早已将衣裳穿得齐整,满头青丝松松笼在肩头,婷婷而立。
见了他,她还勾出个笑容,唤了声“夫君”。
笑容娇俏,语声柔软,将心里的不痛快冲淡些许。
韩蛰随口应了,只说有事要去书房,先走了。
令容松了口气,自去梳洗,待打扮齐整后稍坐了片刻,就见昨日端饭的仆妇走了进来。这位姓姜,从前就是这银光院的管事,因行事周正,进退得宜,跟了韩蛰这些年,没落过半句责备,格外得丫鬟们敬重。
姜姑待令容也是和气的,进屋便带三分笑意,“时辰差不多了,少夫人请动身吧。”
令容含笑谢她,姜姑便在前引路。
外头飘着雪片,风倒不冷,出了银光院走至游廊拐角处,便见韩蛰衣冠严整,大步走来。他新婚可休沐五日,不必去衙署,只穿了身檀色圆领袍,外头罩着墨青披风,高大魁伟的身影踏雪而来,神情淡漠如旧。
两下里碰着,韩蛰瞧了令容一眼,便带头走在前面。
令容不及他腿长,韩蛰又走得忽快忽慢,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待走到韩老夫人所住的庆远堂时,寒冬腊月的,鼻尖竟自冒出层细细的汗。
第10章 送回
庆远堂是太夫人魏氏的住处,修得翘角飞檐,气派辉煌。
厚重的帘子掀开,暖热的气息混杂淡薄的檀香味道扑面而来,门口摆了架酸枝镶云石屏风,古拙淳厚。
令容跟着韩蛰走进去,正厅里已坐了许多人。
当中的太夫人年过六旬,穿了秋香色的锦衣,额间戴着暖帽,头发花白,因唇角微微垂着,平添威仪。她下首的妇人瞧着年近四十,正是昨日洞房里被众人恭贺的夫人杨氏,令容当时娇羞垂眸未多打量,此刻一眼扫过去,便见她脸上带笑,慈眉善目。
杨氏下首的夫人瞧着年轻点,正跟旁边一位少妇说话,应是韩家二房的婆媳。
再往下则是两位比她年长的姑娘,打扮得都颇漂亮。
跟太夫人并肩而坐的是当朝相爷韩镜,年岁虽高,身子骨却硬朗,双目清癯,炯炯有神。下首两位中年男子,是韩蛰的父亲韩墨和叔父韩砚,因都居于高位,瞧着严肃稳重。最末那人十七八岁,斜靠在椅中,坐得不甚规矩,唇边挑着漫不经心的笑,带点玩世不恭的样子,正剥栗子吃。
见韩蛰进门,除了长辈,旁人都站起身来。
韩蛰带着令容上前拜见,杨氏亲自过来将令容搀起,握着她手笑吟吟的道:“昨儿掀了盖头就觉得这孩子生得好看,如今细瞧,果然出挑得很。”
遂亲自教令容认人敬茶,先是韩相和太夫人,次是韩墨和她,随后是韩砚夫妇。坐在二夫人下首的是韩蛰堂弟的妻子梅氏,余下两位姑娘,一位是韩蛰的妹妹韩瑶,另一位则是韩蛰姑姑的遗孤唐解忧。
堂弟韩徽因不在京中,今日没来,那位玩世不恭模样的是韩蛰的弟弟韩征。
令容挨个敬茶,又给太夫人和杨氏等人送上备好的针线,长辈亦各有所赐。
终于拜见毕,令容被安排坐在梅氏的下首,韩蛰则坐到韩征旁边。
太夫人眉目端严,勉诫了一番话,说令容既已嫁入韩家,便需按着韩家的规矩行事,往后应恪守礼节,不可越矩。
令容起身应了,等着杨氏训话。
杨氏倒没提旁的,只说令容年岁尚小,陡然离了父母怕不习惯,碰上烦难事儿或是不懂不会的,尽可去寻她。
这婆母比阮氏和气得多,令容满心惴惴地嫁进来,闻言稍稍宽怀。
随后,太夫人跟杨氏说起家务事,令容规规矩矩地陪坐。
韩家谋逆的事旁人或许不知,她却是知道的。先前那两位姑娘死得蹊跷,令容不打算步其后尘,又没指望能引得韩蛰动心软意饶了她,只能安分守己,守愚藏拙,唇边含了淡淡笑意听着,没插半句话。
两炷香的功夫坐下来,除了感觉旁边不时有目光打量她,倒也没旁的事情。
……
待韩镜发话让各自回屋时,男人们起身出厅,韩蛰跟在韩镜身后,只朝令容瞟了一眼便走了。剩下二夫人带着梅氏告辞,唐解忧没了束缚,腻在太夫人跟前说话,杨氏却向令容道:“吃过早饭不曾?”
“媳妇惫懒,起得稍迟了些,尚未用饭。”
杨氏便一笑,“正好我那儿备了清粥,一道过去。”遂辞别太夫人,带着韩瑶一道出门。
外头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的雪片飞舞,天幕暗沉,满眼迷蒙。
韩蛰竟在廊下负手站着,似是在等人有话要说。
杨氏稍露意外之色,不容韩蛰开口,便向他道:“你媳妇身上穿得单薄,这样冷的天怕吹出病来,你照看着送回去,可别有闪失。明儿倘或她受了风寒,我只找你问罪。”说罢,挽着韩瑶,竟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匆匆走了,像是忘了方才邀令容去用早饭的话。
令容微愕,抬头一瞧,见韩蛰望着杨氏的背影皱眉,知道他不喜这差事,忙道:“夫君若有事自管去忙,我这里不碍事的。”
说罢,便叫宋姑撑起雪伞,让开道路请韩蛰先行。
谁知韩蛰单臂一伸,将那雪伞摘在手里,跨下台阶,回身见令容傻站着,皱眉道:“还不走?”
令容忙裹紧披风钻进雪里,见韩蛰神色不大好,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隔了两三步的距离。
走了几步,前面的魁梧身影陡然一顿,低头道:“想让母亲明日找我问罪?”
“夫君误会了。”令容觑见他神色不豫,忙乖觉地赶上去,借机道:“夫君腿长脚快,我有些跟不上。”
她的身量搁在同龄少女中算是修长,跟已成年的韩蛰比起来,却还不及他肩头。这会儿穿了银红洒金的披风,帽兜遮着头顶发髻,一圈柔软的白狐狸毛中露出含笑的脸蛋,两眼弯弯,呵气成雾,还挺好看。
韩蛰也知道她的短腿儿走得慢,将伞盖往她那边倾了倾,放缓脚步。
一路无话,直走到银光院中,韩蛰才停步道:“方才是想告诉你,近日朝中忙碌,临近年节又脱不开身,回门之事定在正月,你觉得如何?”
“回门的事原本就没定期限,夫君既然忙碌,何必着急?夫君瞧着裁夺就是。”
韩蛰颔首,连屋门也没进,丢下雪伞,回身钻入雪中,大步冒雪走了。
还真是奉命送她,送到就走,半点也不违抗杨氏的话。
令容笼着双手在唇边呵了呵,回屋后命人摆早饭,而后修书往金州,禀了回门的事。
……
庆远堂中,太夫人魏氏用罢饭,因外头雪浓,便只点了柱香,随手翻瞧佛经。
榻上宽敞,唐解忧搬了矮桌,坐在桌前临字。
一篇才临完,魏氏头顶长着第三只眼睛似的,当即搁下经书,拿过字帖来瞧。上头的小楷摹得有形而无神,与平常迥异,不由皱眉道:“怎不专心习字?”见唐解忧只管低头绞弄衣襟,心中一动,问道:“又有心事了?”
“外祖母……”唐解忧迟疑了下,“那位傅家姑娘,您瞧着如何?”
“也就那样。”
“可舅母仿佛很喜欢她。”
“你舅母盼了几年儿媳,好容易有个活着的进门,自然欢些。”魏氏的目光仍落在字帖上,说话也漫不经心。
唐解忧声音更低,“可是……表哥仿佛也……”
“他?”魏氏总算抬起目光,“他怎么了?”
“方才我去找字帖时,听堂下的婆婆们说,昨晚表哥歇在银光院,方才虽跟着外祖父出门,却又在门口等那傅家姑娘,还亲自撑伞送她回去的。”唐解忧在榻上坐得端正,神情惴惴的,“外祖母您说,他会不会是对那傅家姑娘上了心?”
“胡说什么。”魏氏脸色微沉,“这是你该关心的?”
唐解忧咬唇不语,瞧着魏氏,眼圈儿渐渐红了。
“算了。外祖母许诺过的事自然作数,将你嫁到别人家外祖母也不放心。”魏氏仍是沉眉肃目,语气却稍稍缓和,“你还是个姑娘家,这事儿放在心里就是,凡事有外祖母安排,你越矩打探这些做什么?往后不许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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