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席之间,酒盏觥筹交错。
卫玠每道菜都尝了一遍,若说滋味,也不过是寻常滋味...
这天下再美味的东西他都尝过。
可他还是觉得,这世间美味,却都不敌今日这一口寻常。
站在一侧漠然不语的几个锦衣卫,心下难得生了几分奇怪,千岁爷向来不重口欲,今日竟会用这么多...王家的饭菜,当真有这么好吃?
饭席过后。
卫玠重新漱了口,接过热帕擦拭了手...
他见身侧王珵坐立难安,因着知晓他的性子,便也不拦,只说了一句:“国公爷若有事便去忙吧...”
王珵先前得了画,早就耐不住,若依往日他的秉性保不准连饭都不用便走了。这会也不过是因着身份、又因着送画生了几分好感才陪坐了这么久...如今听闻他这一句,自也不推辞,起身与他拱手一礼:“既如此,九千岁好坐,子嵩先行告退了。”
他这话说完,还不忘接过观言手中的木盒,如待心头宝一般捧于手心,小心翼翼往外走去。
王岱午间还要接见管事,便也先行告退了。
如今这正堂之内除去四个默而不语的锦衣卫,便只余王允和卫玠两人。
王允看了看人又恢复如常的面色,心下一动,是言:“如今日头正好,千岁爷可要去院中走走?”
卫玠握着茶盏的手一顿,良久才淡淡点了点头:“也好。”
...
王家景致虽不如陆家雅致...
可在这金陵城中也是少有的一份。
从正堂出来,穿过长廊便是一个偌大的假山池,假山石形状不一,堆砌在一道...倒也成了一副好景。
再往前去便是一个形若月牙的湖泊,如今日头泛在其上,衬得水波粼粼...
王允在人身后一步,顺时便说上一句:“这湖泊名唤‘月牙’,若是晚上,有月亮泛在其中,还要好看几分。”
卫玠生平好景早已看遍...
有趣的、奇特的,即便他不能去,自然也会有人画上一副供他赏看。
因此——
这王家景致即便再好,于他眼中也不过是虚无一片,泛不出几分涟漪。
卫玠这样想着,便又想起先前王允提议时,他心下有一瞬的心动...
这一动,来源于一个人。
他停下步子,有几分失笑近日所为,倒像是个毛头小子一般。
卫玠伸手揉着眉心,掩下万千思绪:“走...”
他这话尚未落下,便瞧见不远处有一个身穿胭脂色袄裙的姑娘往这处走来,却是王昉。
王昉许是未曾想到这儿竟会有人,一瞬的错愕之下便停下了步子...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又重新迈了步子往这处走来,屈身半蹲,仪态端庄,身上萦绕着全不似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从容:“二伯,九千岁...”
王允看着王昉,眼中神色一闪而过,便又归为往常和蔼的模样:“陶陶怎么在这?”
王昉未曾抬头,却也察觉到两道视线...
这两道视线一个灼热,一个平和,让她忍不住想起当年灵前那场逼婚。
王昉心下有些不舒服,她自醒来后,已很少在外人面前这般抑制不住情绪。可这会,她却不愿掩藏...
她半弯着脖颈,依旧屈膝半蹲,声音却带了几分抑制不住的冷淡:“祖母有召,陶陶正要过去。”
她这话说完,便又屈身一礼,是言:“陶陶先行告退。”
王允眉头一皱,方想说话,又看了身前的九千岁一眼,便又声音和煦说了一句:“既如此,你便去吧。”
待王昉走后...
王允抬了头,是看了看九千岁的面色,才又低声一句:“千岁爷可还要逛?”
卫玠看着那道远去的红色身影,握着暖炉的手有些收紧,他未曾错漏过她那一瞬的不喜和冷淡...他好似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这个小丫头是真的不喜欢他。
当日宫中的仓皇而逃,他也未曾看错。
卫玠心下难得有些不舒服——
这天下之人,不喜他的十之八九。
他从未在乎过。
偏偏这个丫头,这个小丫头...
那道红色的身影早已掩入小道之中,寻不见了。
卫玠合了合眼,时下风和日丽,可他却觉得有一瞬无力感从心底而生...再睁眼时,他的面上却只余素日的淡漠,隐隐带有几分肃杀之气:“走吧。”
他手握暖炉,转身往外,灰色斗篷在空中划成一条好看的弧度...四个锦衣卫忙紧随其后,簇拥着他往外走去。
没一会,一行人便从王家消失了。
...
王昉从千秋斋回来,便听琥珀低声说道“九千岁已经走了...”
她点了点头,想起先前那一瞬情绪的外露,那个人这么聪明自然察觉到了。
王昉抬头看着千秋斋门前的两颗松树...
她心中那几许猜测,还未曾得到定论。
琥珀见她未曾动身,便轻轻唤她一声:“主子?”
“嗯...”
王昉收回思绪,她抬手任由琥珀扶着,落下一句:“去飞光斋。”
“是。”
程宜因着早间忙碌了半日,午间便睡了一觉,王昉过来的时候,她刚刚醒来...屋中炭火生热,她倚塌坐着,头发简单挽了一个发髻,衣服也只是一身家常服。
她见王昉过来,便伸出手:“怎么不去歇着?”
“想您了——”
王昉握着她的手,一道坐在塌上,一面是朝室内望去一眼:“爹爹呢?”
程宜替她剥着橘子,一面是说道:“九千岁送给他一幅画,正是他寻觅已久的‘千里江山图’——”她说到这,便有些无奈:“一回来便把自己锁进了屋子,这会正观赏着呢。”
王昉一怔,千里江山图?
她自是知晓这幅画的,当年父亲一直耿耿于怀未曾寻觅到此画真迹,让他无法一阅这集大成者的山水之画究竟是何模样...
不过九千岁——
他究竟想做什么?
...
西院。
仆妇丫鬟皆被王允赶了下去,如今这整个室内便只余王允和纪氏二人。
纪氏自打那日从千秋斋回来,倒也修身养性了一段日子,平日也多是陪着王媛抄写佛经,鲜少外出...
如今听得这一语,却还是抑制不住,高声惊愕道:“老爷,您说什么?”她说完,还不住呢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可是九千岁...”
“你不信?”
王允手中握着一盏茶,见她这幅模样是饮下一口,才又道:“我原也是不信的。”
他把今日几桩事说了一回,呐呐而语:“没想到如今我这青云之路,竟是得了咱们这个好侄女的庇佑啊...”
纪氏一听,面上便有些泛起愁来:“那位若是当真看上了她,往后要动...可就不容易了。”
“是啊...”
王允先前只想了青云之路,却是漏了这最重要的一面,如今闻言便沉吟起来...他手轻轻敲着桌案,素来沉稳严肃的面上带着几分晦暗,良久才低声一句:“所以才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第四十三章
年关将近。
金陵城中的年味也越发浓厚了...
不管士庶之家皆开始贴上了桃符, 装饰起了屋子,以一种热忱之心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王家较起往昔,却要显得冷清些。
王佩因为先前的落水,身子还不大见好,如今依旧居于闺阁之中,平素也很少见人。王媛除去先前王岱归家时出来了一回,平日也都是禁闭于屋中, 抄写佛经...不过, 令王昉意外的却是纪氏。
自打那日祖母留了纪氏, 也不知说了什么, 竟让她收敛起了性子。
王昉先前让人去西院打探过, 知晓纪氏近日不是陪着王媛抄写佛经, 就是去探望王佩...倒是真摆上了一副慈母姿态。
“阿姐要第几道茶?”
王蕙倚着车厢跪坐着,她两节袖子松松挽起, 露出袖上绣着的两朵青莲,正低头煮茶。待过了好一会, 她还是未听见回声,便半抬了头朝王昉那处看去,跟着又低唤一声:“阿姐?”
“嗯?”
王昉回过神,她放下手中的书籍, 侧头看去:“怎么了?”
琥珀跪坐在王昉身后,闻言便笑说一句:“主子您又失神了, 七姑娘问您要第几道茶呢...”
“先前在想事...”
王昉这话说完, 便把手中书册合了起来放在案上, 看着王蕙的面上露出几分笑:“第三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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