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愈知晓她心中的想法,便笑着接了话,温声而言:“姑母不必担心,阿衍聪颖,只要他固守本心在哪都是一样的。恰好早年启蒙我的徐先生如今也来了金陵,若您与姑父觉得不错,倒也可以让阿衍去拜他为先生。”
徐先生,徐子夷...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她是知道这个人的,那是一个真正的天纵之才。他未至弱冠便已金榜题名,三入仕三弃仕,弃富贵复命,如闲云野鹤,广游天下...
他是多少读书人心中的神,也是多少为官者心中的恶。
可王昉知道他,却是因为元康十二年,他写了一篇“天子无为,宦官当政”...而被锦衣卫诛杀。
她握着茶盏的手有些发紧,让阿衍跟着这样的先生,究竟是福是祸?
王昉侧头看着王衍,见他眼中萦绕着欣喜、激动还有希望...
他是喜欢的。
王昉垂下了眼,若他不喜,她自有办法拦下。可她的阿衍,是喜欢的...这样的感知,令她终究未曾说些什么。
总归如今离十二年,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她揭开了茶盖,热气扑面...
程宜一怔:“徐先生?可是那位徐子夷徐先生?”
程愈点了点头:“正是。”
程宜一双柳叶眉微微蹙了几分:“若是他,却是阿衍的福气。只是,我记得徐先生并不爱收徒...这么多年,他也只收了你一人。”
“姑母不必担心——”
程愈的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却又似万事皆在心中:“来时,我们与徐先生同路,先生对阿衍颇有好感。”
“竟有如此机缘?”
程宜松了口气,面上的愁也化为喜:“既是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等子嵩回来,我便问问他的意思。”
...
王珵回来的时候,已是戌时一刻了。
他今日得了一副好画,正想好好研究一回,一见程愈在此处,便越发高兴了:“景云来了,正好今日我得了一副好画,不若景云帮我好生看看?”
程宜一面解着他的披风,一面瞪他一眼:“都到了吃饭的时辰,你还想做什么?”
王珵嘴角一瘪,温润如玉的面容在这烛火下,竟有着说不出的委屈:“夫人...”
程宜刚想说话。
程愈便笑着接过了话:“姑母,无妨的。”
他知晓姑父的性子,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却是真的无妨。
王珵一听,便高兴了,笑着与程宜说道:“夫人让人备些酒菜到书房,我与景云边吃边聊。”
他这话说完,便小心翼翼抱着画,领着程愈往书房去了。
程宜看着他们的身影,有些无奈,到底还是让青黛嘱人去小厨房,把酒菜重新备上一份送去书房。
王昉打帘进来的时候,灯火通亮的室内便只有程宜一人...
她愣了一瞬,才问道:“父亲去哪了?”
“新得了一幅画,非得拉着你表哥去赏画...”程宜说到这,便摇了摇头,没好气的又说了句:“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这般胡闹。”
王昉便笑了,她放下帘子,走了进来:“您又不是不知道父亲,他就这么一个心头好...”
她这话说完,便笑着挽上程宜的胳膊:“您就由着他们,父亲胡闹,表哥却是个稳重的...今儿个,咱们母女几人一道吃,不管他们。”
程宜见自己的大女儿,心下也高兴,便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上一拍:“好,不管他们。”
...
王昉从飞光斋出来的时候已有些晚了。
月亮高悬于天,沿路灯火随风摇曳,把这一条路吹得一晃一晃的。
玉钏瞧见她两手空空,咦了一声:“主子的手炉呢?”
王昉一怔,先前出来热乎着倒也未曾察觉,如今听她这样说来便有些冷了:“许是落在母亲那处了,离得还近,你去拿过来吧。”
离有容斋还有一段距离,若是没个手炉握着,倒是的确有些难耐。
玉钏思绪一转,便把灯给了王昉,一面是道:“主子你先往避风处站一会,奴马上就回来。”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慢慢往前走去。
如今夜色已深,这一路上除去灯火摇曳,月色铺地,便再无旁的光亮了。王昉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她站于一处,抬头看着那高悬的月色...许是月色多寂寥,她这满腹话语,看着这清冷月色,化为一声轻叹。
“你为什么叹息?”
王昉一怔,她举着灯笼往前看去,便见到那不远处的梅树下,站着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少年:“表哥?”
她往前走去,见他身上竟无斗篷,皱了皱眉,忙道:“夜寒露重,你怎么会待在此处?”
程愈未曾错漏她面上的情绪,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担忧...
这一分担忧,竟让他心头一热。
他轻轻笑了下,平静的面容在这月色与灯火的照映下,越发多了几分出尘味:“我在等你。”
程愈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到了王昉的眼前:“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可惜已经凉了。”
“你——”
王昉看着那油纸包,又看着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良久,她才轻轻叹了一声:“表哥可以找丫鬟送来,不必特意等在这的。”
程愈依旧垂眼看着她,清越温雅的声音在这夜色中多了几分神秘:“陶陶,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王昉还未曾明白,便看到程愈又走近了一步...
程愈半弯着腰,与她平视,两人离得太近,就连呼吸也交缠在了一起。他素来风光霁月的面容,这会却带着几分委屈,声音酥哑,似低声呢喃一般:“陶陶,我的穗子也坏了。”
☆、第十一章
因着翡翠的事。
有容斋里的欢声笑语也少了许多。
王昉坐在塌上,手中的笔一落,是问玉钏:“翡翠如何了?”
玉钏把手中的绣活搁在膝上,闻言是低声答道:“昨儿夜里默声哭过两回,今早又起了个大早去嬷嬷那处了...也没喊苦喊累,奴看她这回是真的懂事了。”
王昉轻轻叹了一声:“嬷嬷也是为了她好,若真到了那日...我也护不住她。”
她这话说完,是微微停顿了下,才又说道:“大冷天的,把我屋里的珍珠膏私下给她送一个过去。”
珍珠膏?
玉钏一怔,那可是个宝贝东西。
她抬头看着王昉,嘴唇瓮动了下,是应了,便又跟着一句:“主子心善,翡翠明白的。”
王昉笑了下,却未再说话。她垂眼看着案上放着一串用珠儿线打的结为攒花,形为方胜的络子...出了神。
玉钏见她出神的模样,笑着说道:“昨儿个八少爷见到您打的络子,可高兴坏了,还央着要您多做几个...您这个也是给他的?”
王昉未说话,她把案上的络子握进了手心,想着那句缠绵于耳边的话“陶陶,我的穗子也坏了...”
她想着自个儿竟因着这句话,失神了一夜,便暗自啐了自己一声,不过是个络子罢了...
“随我去母亲那处吧。”
玉钏忙应了一声,她把绣活放到了绣篓里,上前扶了王昉起身,才又小心翼翼的摊开了这件用白狐做领子,下摆绣着折枝玉兰的石榴红斗篷替人给披上了。
手炉是刚换的,倒还热乎着。
王昉便握在手心,由玉钏打了帘子,往外走了出去。
...
有三、两个二等丫头坐在屋外廊下的避风处,手中有的拿着绣活、有的打着络子。
一个穿着嫩黄色袄裙的丫头,手中不停打着络子,一面是低声说道:“咱们表少爷可真俊,才进国公府一日,便把西边那群幺蛾子也引了过来。”
另一个穿着同色袄裙,头上簪着两朵海棠绢花的丫头也跟着说道:“可不是,就连西苑的五小姐、六小姐今儿个也来了好几回...这会听说还在‘落英河’要表少爷说乡试中的题目呢,连抄了一个多月的佛经,还是这般不知羞。”
珊瑚走过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了这句话,忙瞪了她们几人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主子们的事,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做丫头的编排了?你们忘记翡翠姐姐如今的下场了?还不继续干活。”
几个丫头一听“翡翠”,皆白了脸,禁了声低着头继续做事了。
...
待外头没了声,玉钏才看向王昉,低声喊了她:“主子?”
王昉淡淡“嗯”了一声,先迈了步子:“回来的时候让琥珀去相看下这个珊瑚,若是得用,便提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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