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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奴阿真 (长安小郎君)


“好字啊!真是好字啊!”
永兴公径自走到几案旁拿起我方才书写的字细看,时时发出赞叹,倒让我又迷惑又惶恐,我实在不信这当世闻名的大书法家能看得上我的几笔小字。
“阿真呐,其实你和思礼常来我书房,我早就看出你这孩子留心书墨,没想到你写得这样一手漂亮好字,当真是天赋极佳啊!”
原来我自以为是暗自观察,却早就被虞公看出来了,不免更觉羞惭,说道:“阿真顽钝之辈,幼年是开过蒙,但遭遇变故,也未勤加研习,如此劣作实在不敢承老爷夸耀。”
永兴公听了我的话只更摇头,仍是满目的赞许之情,我再想谢辞倒也无味了,便尴尬地笑了笑,低下头去。
未几便是夕阳西下,公子的一名庶仆来传话接走了应郎,我想着永兴公也该放我走了,却谁知他竟叫我随他去书房,再书写给他看,我心怀忐忑,却也不敢不从。到了书房,永兴公亲自为我铺纸研墨,令我以自己的笔体写下了方才的那十六字。及至罢笔,我已是一身虚汗,仿佛用尽了所有精神,这“班门弄斧”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你这孩子小小年纪,笔体中却透着一派古意精劲,煞是少见,非寻常气度,你可否告诉我,你师从何人?本家又是哪户高门啊?”
我本想虞公再怎么赞叹,无非是他酷爱书法,感兴趣罢了,却不料他语态之间好似看出了什么,竟问起我的家门来了。
“阿真出身低贱,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先生也是随便请的。而况习字,多是临摹古贤的墨宝,或许阿真学得有几分像,但实在不敢称‘古意精劲’,是老爷谬赞了。”
我自然不会提及,思索着寻个借口掩饰了过去,而永兴公也只笑着颔首,继续看字,到底没有再问。
这一天过后,不出意料的,阖府上下都知道了此事。尤以虞娘子见了我那几笔字后,直说我是深藏不露,日日拉着我切磋文墨,顺带着应郎也常来请教,还唤我“女先生”,委实羞得我无地自容。可另一面,永兴公开始让我帮他誊抄文章,整理书阁卷册,俨然将我当成了他的助手。这倒令我大为宽心:总觉得在虞家白白吃住没有报恩的机会,这不就有了吗?是故,我每每尽心尽力,勤恳细致,把一腔心意都付诸行动了。
时日很快到了六月,梦魇虽还是如期而至,却奇迹般比往年轻了许多,只偶尔闪现在午夜的梦境里,并未太过影响我的精神。然而,就在我为此改善感到一点慰藉之时,一场天降的遭遇却又令我难以平静起来——我又看见十八公子了,正面,直直相对。
这天,正是我担下虞公助手之事后,第一次出门为府上采买文房用物,独自乘了马车,带着两个小厮。抵达西市一条遍是书墨肆的街道后,我便下车挨家店肆挑选。与十八公子的相遇,正是在第三家店肆的门前。我摘下幂蓠,抬眼便看到了正要上马离去的他,而那匹马我亦熟悉,是齐光。
我先想避开,可不知哪里窜来一股劲头促使我大胆地,放肆地盯住了他。而他也同样注意到了我,只是面无表情。自然了,我这样子他肯定认不出的。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身后小厮提醒,我才猛地收回目光,揉了揉干疼的眼睛,疾步走进店内。
店堂客人很多,店家与伙计忙得无暇兼顾,我也想缓缓心神,便先随意看了起来。离我最近的台面上摆得是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墨。
“这店里无有好墨,娘子若想要,在下家中倒有一块,乃是取庐山之松烟,代郡之鹿胶十年以上坚如石者制成,当是绝佳上品。”
我的目光刚刚落在第一方墨块,身侧便忽地响起这极其熟谙的嗓音——他为什么又回来了?他是在和我说话吗?
我的胸口顿是一阵狂跳,连气息也好似停止了,余光里瞥见他袍服的一角,却再没有了方才直视的勇气。
“娘子意下如何?”
他又问起,他确实是在同我讲话,可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料他必认不得我,难道要凭白送如此贵重之物与一个生人吗?
许久,我虽不回应,他却也不离开,无奈之下,我只得强作镇定,先遣开了身后小厮,终究转过了身子,只是低着眼帘并不看他,说道:
“十年以上之松烟鹿胶,自是世间珍品,小女与公子不过路人相逢,既不敢受,亦不可受,多谢公子好意。”
“娘子当真不要?”我话音未落,他紧接着又问一句,且语气加急了些,似是铁定要给我一般。
“嗯,当真不要。”我点点头,亦坚定地回答道。
“呵呵,我劝娘子三思再定,这好墨恰如有缘之人,可遇而不可求,可求亦不可多得。这样吧,明日未时,灵花寺西南梅园,在下携墨静候,娘子若想通了自来一会!”
他竟约我相会?!我被他此语惊得神思俱乱,顾不得一下子抬起了头,所见到的,是他凌然深邃的目光。
“呵呵……”
他盯着我又笑了出来,却不是寻常简单的样子。我忽然有些害怕,觉得这张早已铭刻在我脑海里的俊逸容颜竟突然陌生了。
“记住了!明日未时,灵花寺西南梅园。”
我心中惘然,已是被动不已,他却更凑近了我的耳畔,丢出了指令般话语,然后转身阔步走出了店门。
此时,店堂人声嘈杂全不入耳,只一遍遍回荡着他的话,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了个意念:他是不是认出我了?
于是,这日的采买草草结束,直到入了夜,我也未能缓过神来。想在萧府的那些日子,我虽与十八公子多有交集,却终归是主奴之分,他对我从未有过特别的看待。如今他猛地这般关注于我,还是一个改头换面“全新”的我,若是他没认出我,那他此番行为委实轻薄,太不像他的人品,若是认出了我,依着他以前对我的态度,又怎会如此费心思约见?直接戳穿我不就好了?这一个个疑问,既是千丝万缕,好像怎么都说得通,却又是虚无缥缈,好似什么都摸不透。
次日,我到底没有赴约,而是辗转几天之后才借口独自出门,去了那远在城东常乐坊的灵花寺。这样做的原因我自己也讲不清楚,只是觉得放不下,游散一会儿也罢。
夏伏天气,闷热难当,我一路抵达,已是汗流浃背,便问一名僧人讨了水喝,又在他的指引下来到了寺庙西南隅的梅园。此园地处偏僻,只有一道小门通过来,方不过十数丈,当中一座名曰“霞亭”的竹亭,四围栽种着许多梅树,有几条小径交通而过。这时节梅花不开,也无可赏之处,只是着实极静,想素日也该没什么游人。
我走到那霞亭中坐下,手边摸到一块小石子,抓住便在地上不自觉地划起字来,不知是因事思人,还是触景及情,我写下的,是“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几个字。反复写了许多遍,微风儿也将身上的汗湿吹干了,内心却愈发不能平静,我解不开那一个个疑团,又更好像弄不懂我自己了。便念及此,一股恼怒从胸中窜起来,令我猛地,狠狠地,将手中石子掷了出去。
“来且来了,何故烦恼?”
我掷石子的胳膊还没收回来,身后便猝然响起一个本不可能响起的声音,一霎时我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可那声音的主人忽而已绕到了我的面前。
他呵,霞姿月韵,神采奕然,只鬓边挂着汗珠,显得几分行色。
“你迟到了,而且迟了好几天,你是如此不守信的人吗?”他说道,正声端色,目光直直冲过来。
“我……我并不想要公子那方墨,也并未答应公子要赴约。”我退后几步,将头低得不能再低,心中犹若擂鼓。
“那你今日来,不会是游园赏景的吧?呵呵呵……”
“我……我……”
我也知自己言行不一,已是理短,任说什么都是枉然,便再无对策,脑子一空,转身拔腿就跑。
“阿真!你站住!”
离了霞亭不过三两步,他一声大喊便像铁钉似的将我钉在了地上——这声阿真,他唤得着实刺耳。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啊!你真的没有死!”他匆匆又来至我的面前,瞪着那双骄傲而明澈的眼睛。
“……是我,是我……”此刻万念俱倾,却又有一种久悬巨石落下的轻松之感,我瘫倒下去,伏在他的脚下,就像以前惹怒他时给他跪下一样,“小奴本是死了,可又被人救活了,但自身不慎致使萧府马儿全部病死,还是罪孽深重,公子如今亦可取小奴性命。”我一字一顿地从心底说出这番话,泪水也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地上。
“谁若取你性命,我先要了他的命!快起来!”
我只道他来认我,必要追究马儿之事,却不料他竟将我一把拉起来,还说了这样的安慰之语,抬眼看时,也只从他的表情里看到关切二字。又未及我问,他便轻揽着我,将我扶回了霞亭之中。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举动,让我又怕又不适应,只迅速退站一旁。
“三月间在灞水长亭,驻足观望许久的那个人也是你吧?虽戴着幂蓠,又是女子模样,身形却令我十分熟悉,直到那天在西市见到你,我才明白过来。我约你见面也是为了最后证实你的身份,虽你未如约而至,我却坚信你会来,便嘱咐了看护园子的杂役,但凡见个女子往此园中来,就快马报我。果然,你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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