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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奴阿真 (长安小郎君)


“徐…徐先生,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啊?”我惊魂甫定又很心虚,略有些难堪地问道。
“嗯,来了有一会儿了,我看你如痴如醉,不忍心打搅你。阿真,你真是好兴致啊!呵呵……”
他抱起双臂,作思考状看我,脸上又带着嘲叹般的笑容,一时更教我无地自容,只低着头沉默,两只手在衣服上乱拧。
“我昨日宿在外头,今早正抄这条小路回府就看你一动不动地趴在这里。倒也奇怪,你这冷淡的性子也爱看热闹吗?”
我自然是要一如既往地编造个理由,思忖着缓缓抬头瞥了他一眼,道:“小奴……小奴就是,就是想见识见识。以前也常在府上有大喜时来此观望的。”
“哦,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面啊。”他点点头,也还新奇,“那走吧,这热闹也看完了。”
“是,小奴也正准备回去呢!”
他好歹是没起疑心,我也省却了许多尴尬。
回到马厩,我依旧打理起日常的事务,只是想今日定是要闲了,应当没有人会用马出行。再过一会儿,前庭的笙箫管笛恐怕又要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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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忽惊暮雨飘零尽
十八公子一去上任,春天也就结束了。那日后我又多时未再见到他,只听府上婢仆间议论,说他或许要另寻宅院,自立门户去了。这也是常理,老爷待他再好,终究只是伯父,他既已成年袭爵,又有了官职田产,独立方是丈夫所为。然而,我再知这是理所应当,心底还是隐隐作痛。因为就算一辈子做个马奴,我也想与他日日长相见。这痴念,怕是终究不成,只能期盼那一天晚些到来。
入了初夏,离那个日子又不远了,梦魇,亦如期将至。我不知怎样才能甩开这一切,想忘又忘不掉,想改又改不了,想说又说不出,想恨又恨不上,当真是前缘孽障,误我平生。就这么恍恍惚惚又浑浑噩噩地过着,每日里像个游魂,手中虽做着活,心思却不知在何处。
这日晨起我奉命外出一趟,回转之时已是向晚,疲累饥饿,精神不振,加之天气闷热,背上伤疾之处竟又发疼痛,一时步子都跨不开,便寻了街边一处台阶坐下歇息,许久才有所缓解。
“我同你说了许多次了!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
“璟郎!璟郎!你站住!”
我这里见天色不早,刚刚站起身准备回府,头前一店肆大门里就拉扯着冲出来两个人,喊得好大的声音,方定睛去看时,突然发现其中一个青年后生竟是徐道离。可奇怪的是,另一个人却口口声声叫他“璟郎”。那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穿一身乌青衣袍,生的鼻直口方,留着短须,粗中带威,魁伟宽壮,不像是什么普通人,倒像是身在行伍的军人。
“璟郎,你就再听为父说一句!”
“你给我闭嘴!谁是璟郎?!你又是谁的父亲?!”
听到这里,我不禁觉得有些云遮雾绕的,心想:这徐道离不是家在曹州吗?又一向独来独往,在长安城里怎么会有父亲呢?“璟郎”莫不是他的小字?还是说那壮汉认错了人?
“璟郎,我知道你恨我,可现在情况不同了。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可以一一讲给你听,你就跟我回家吧!”
“哈哈哈哈…家?我徐某怎么不知道自己在长安城里还有个家啊!李将军,你是不是糊涂了?哈哈哈……”
二人愈发争解不开,说到的内容也愈发令我吃惊。徐道离是狂怒不已,言辞激烈,反倒那人句句忍让,苦口婆心,着实令人费解。正思索着,从那中年人身后跑过来一个随从模样的人,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那人便才离开,走时一步一回头,显得无奈而不舍。
“阿真?!”
我望着那中年人背影渐远方才收回目光,却发现自己已被徐道离盯住了。他瞪着炯炯大眼,满脸血气上涌,腮帮鼓动,神情骇人,吓得我立时倒退了好几步。
“小奴…小奴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看你们说话的!”
他依旧涨红着脸,一步一顿地向我靠近,口中也不说半个字,看得我头皮发麻,不由地紧紧闭上了双眼,想着算是我错了,要打要骂由他去吧。
“跟我走!”
只觉这身影就要压过来,猛然间,我的手臂一紧,睁眼看时,已被他拉着在街上横冲直撞。我惊慌之余更无头绪,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少顷,穿了三四条街巷,他终于停步松手,而此处却是东市酒肆。
“这里你应该不陌生吧?随我进去。”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自己先踏入了店堂。
我哪里敢违拗,只紧随其后,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他吩咐了伙计,又掏了一二十钱放在伙计手中,然后领我进了一间小屋。屋内北壁有窗,下面摆了一方几案,两张茵褥,再无其他。及至相对坐下,他盯着我,我仍不敢直视他,过了好一会儿。
“……先生其实不必烦扰,小奴虽低微,却不是那种搬弄是非,口若悬河之人,况先生两次有恩于我,小奴说过会报恩的!”
我见他总不说话,也不知要做什么,便壮了胆子对他一言。虽然也有让他安心之意,但实际上真的未曾对他的事过于好奇。
“你就不想问吗?”他终于移开盯着我的眼神,抬眼望了望窗外,态度亦松弛了许多。
我本无多思,当即摇了摇头,说:“人生于世,各自都有各自的事,先生既知小奴识字而不强问往事,那小奴亦不问先生故事。”
“呵呵,你是说我们两个现在扯平了?”他突然笑出来,可眉间还微皱着,似是探问。
“没有吧,小奴还是欠着先生的。”我认真地回答道,且不管他是愠是喜,抑或是别的什么深意。
“那人是曹国公李勣,也是我的生身父亲。”
正忖度着他应该就会让我走了,却不料他猝然开言,就这么坦陈出来了。而按他如此说,方才大街上他与那人句句反驳,也反驳错了?
“……那,那你刚才怎么,怎么不承认啊?这位曹国公既然是你的生父,何以你对他态度如此…如此不满?”这回换我试探着问他了,然言语之间有些干巴巴的,毕竟我原是不想打听的。
“阿真,你不明白,这世上有些人虽做了父亲,也是不配称之为父亲的。”
他嗓音低沉无比,情绪也是冰冷的。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他说我不明白,其实,我是实在是明白的。脑海中,我那九年未叫过一次的父亲的脸庞又浮现了出来。
我缓了缓神,并不想教他看出我的心绪,便另寻了话题,问道:“那,他姓李,你姓徐,是随了你母家之姓吗?”
“母氏姓林,并未随母,随的乃是我祖姓徐氏,是那个人改了姓名,他的原名叫徐世勣。”他两手握于胸前,摆在几案上,神情一如之前,“我徐家世居曹州离狐,家境富裕,累世有财。前隋大业二年,他与我母亲成婚,婚后不久即举家迁往滑州,次年母亲有孕,又隔一年生下一男婴,取‘璟郎’为乳名,这便是我。彼时天下已呈纷乱之势,然我家既有田产,生活倒也安定。”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下,起身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中端着茶水酒菜和一盏灯,看样子是要和我长谈了。我亦不抵触,反倒很希望听下去,便伸手去接酒菜,在桌几上铺开来,又倒了杯茶水送到他面前。
他微笑了一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继续说道:“大业十三载,天下大乱,我方九岁,他突然离家而去,说要参加反隋起义的军队,自此后音信全无。我母亲日日等,夜夜盼,可三年都没有见他回来。于是,心灰意冷的母亲命管家遍散家财与乱世穷苦之百姓,然后带着我回到了曹州老宅。我十四岁那年,不忍母亲日日煎熬,便开始了寻父之路。其实,我也不知他是否还活着,只是每每想起母亲都不敢先泄了气。我听说当年起义的军队多数归唐,而唐都便是长安,去都城寻人,消息渠道也多些。武德七年,我终于抵达长安,因一路携带的钱财已经用尽,为了生存我便投在萧府门下,日常无事时左右打听父亲的消息。果真是有个身份好办事,不到一月我便从一人口中得知,徐世勣此人早在五年前就被武德皇帝赐了皇姓,拜官封爵,难怪我苦寻无果,他竟为了皇恩连祖宗都不要了。如今为了避当今陛下的讳,又改名李勣。更有甚者,他还另成了家,新夫人生的儿子如今都十岁了。也就是说,他自走后就没有再找过我和母亲,更忘记了我们原本的家,这样的人还配为人父吗?”
他一直语态平稳,直到提到他父亲改了皇姓,眼眶竟一下子红了。那一瞬,我的心也是揪紧的,很想安慰他几句,可我的经历不比他好,心底里实在拿不出什么适宜的话。
“先生不嫌弃的话,小奴陪你饮一杯吧。”我拿过他面前茶杯,换茶为酒,斟了满满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握在手中,“忠叔在时常言,这里的浊酒最遣心事,饮几口就好了。”说罢,我一饮而尽。
“呵呵呵…那我是来对地方了?”他朗声笑开,亦一口饮尽,“我上次就想问,你小小年纪,忠叔怎会教你饮酒的?”
“他没有教我,是我自己要尝尝看的。后来他看我天生有些酒量,就索性依了我,有个人对酌不也是好事吗?”我淡淡地回答道,手里拿着酒壶又给彼此添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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