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脸上带着梦呓一般的宁静和温柔,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就像是每次与太子殿下在一起时一样。
柳枝蓦然想起来,娘娘生下太子殿下那一年,曾经被人毒害过,当时太医曾经说,娘娘今生,再难有孕。
所以,娘娘这样执拗,看似是想要报复皇上,可她心底,是真的想要留下这个孩子的吧?
不论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不论这个孩子将来会给娘娘带来多大的麻烦,娘娘都想留下她。
娘娘如今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柳枝并不清楚,但她很清楚,这个孩子绝对不会是皇帝的
原先的淑贵嫔,如今的淑妃,自从进宫以来恩宠正隆,皇上在上阳宫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娘娘有孕的日子,怎么算,前后都差了至少半个月。
柳枝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娘娘,咱们将这日子推一些,岂不是更容易?”
混淆皇室血脉,是诛九族的大罪,可既然要留下这个孩子了,略施小计让这个孩子名正言顺,到底是风险小一些。
乔皇后展眼望了望自己华美的宫殿,否决了柳枝的提议:
“从前太医院上下,都是把控在我手中,要改日子,自然容易,可是如今……徐淑宁这个人,向来心狠手辣,又与我不死不休,留在宫里才是冒险。再说,我倒希望这个孩子生活在远离皇宫的地方,这辈子无忧无虑就好了。这皇宫,才是世间最可怕的地方。”
柳枝沉默了一瞬,起身行礼告退:
“既然是这样,那奴婢这就亲自出宫去安排吧。”
过了没几日,乔皇后就带着人执意出宫了。
皇帝苦苦挽留,却被乔皇后冷言嘲讽,一怒之下独自回了后宫,扬言要废后。
可是皇后之位牵扯甚广,哪里是说立就立,说废就废的?
更何况乔皇后除了在淑妃这件事上闹得太过了些,其他并没有能让人指摘之处,所以朝臣一边腹诽乔皇后悍妒,一边纷纷上书皇帝三思。
后宫中,诸位嫔妃也难以想象皇后会做出如此冲动的事情来,但跟乔桓比起来,她们更不愿意见到的是淑妃风头太盛。
宫中嫔妃年少时大都是京城闺秀,大家都是熟识的,乔桓做皇后,无论有没有皇帝恩宠,她们的日子至少不难过,不担心无故遭殃,可要是徐淑宁上位,那就难说了。
于是在一众妃嫔的轮番劝说之下,皇帝心里也勾起了往日的情意,心里知道如今这后宫里莺莺燕燕的,到底是自己对不住皇后。
皇帝最后只得消了心头的这口气,下了道诏书,命皇后在城西的无为庵为大齐祈福一年,算是给皇后的任性之举找了个由头,也稍微捡了捡自己掉了一地的面子。
再加上朝堂上秦王萧无双自西北得胜回京,后宫里林贵妃又传出有孕的消息,这两件事分去了皇帝大半的注意力,皇帝也顾不得亲自去请皇后回来了,暗地里筹划如何对付自己那个功高震主的弟弟。
城西的无为庵位于翠庭山后,不但离京城遥远,而且十分偏僻,香火也一直都不怎么旺盛,庵中的女尼度日艰难,幸好承恩公府常年供奉,才得以维持下去。
如今乔皇后要在无为庵修行,女尼们因为心中感激,将最好的院子让了出来给乔皇后住,无为庵周围,也很快建起了房舍,驻守了一队宫中的御林军,以保护皇后周全,而这队御林军的首领,是乔皇后的亲弟弟乔翼。
一连几个月,乔皇后都只一心一意在她住的院子里清修,从未踏出过院门一步。
远在朝堂的皇帝虽然有心牵挂这边,但到底政务繁忙,无法抽身前来,倒也没有人扰了乔皇后的清静。
直到入秋的时候,漫山遍野的绿树都尽数枝叶变黄,无为庵才来了客人。
月下的山峦,如同铺满金色的流沙,夜风飒飒而过,漫山遍野都是簌簌的声响。
但是出自皇宫的御林军却能在这杂乱的声响中听出不同的气息来
乔翼手执长剑,飞身而出,在姐姐乔皇后的门前,拦住了一身飘飘道袍而来的詹松林。
月下的道士,一如少时的清俊,身形已然轻如野鹤,在月下飘拂而来,悄无声息地到了乔皇后门前。
这个人的功夫,什么时候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居然差点无法察觉!
月光照在来人的脸上,乔翼一眼看去,悚然心惊!
乔翼竭力平定了心神,才低声喝道:
“居然是你……你这个愚蠢的懦夫,今日是来送死吗?!”
月下的詹松林,眉眼间的寥落,仿佛已经随着岁月刻进了骨髓,纵然他面色平静无波,但他看向寂静房间之时的目光,已然将身边的落叶都一同染上悲凉。
“我知道,是我才让她过得不好……所以,今日我想带她走……”
如果,如果从来就没有在一起过,他可以抽身离去,可是那一夜……那是他失意的人生里最美好的时候了,他凭什么要放弃?
“呵,当日将她那样难堪地丢在大街上的时候,当初赐婚的诏书下来的时候,你怎么不带她走?到如今,詹松林,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值得我姐姐为了你抛弃一切?!”
“可是要不要跟我走,是她说了算,我要见的人是她!”
詹松林径直向门口走了过去,乔翼的剑立刻就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再走一步,休怪我下手!”
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狠意,但两人的争吵还是已经惊动了内室里的人,屋子的窗户上,很快透出了昏黄色的灯光。
“阿桓!”
詹松林的眼中陡然现出欣喜的光芒,她一定是愿意见他了!
但是下一刻,他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
那薄薄的窗纸上,映出来的女子剪影,脖颈的地方,横着一根长长的阴影,毫无疑问,那是利刃!
“阿桓!”
詹松林茫然后退了一步,即使隔着墙,他也能感受到这个剪影铺天盖地而来的恨意。
“走吧……我说过,死生不复相见,如果非要再见我一面,那就见见我的尸体吧。”
女子轻如梦一般的声音从那片剪影的地方散了出来,那样轻,就像在陈述别人的事情,可却足以将满心希冀而来的人迅速击垮。
詹松林伸出手,想要拥抱什么,却只能徒劳地放下。
他喜欢的那个阿桓,从来都是个说到做到,激烈决绝的女子!
他的喉间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为什么,阿桓,为什么……明明那一晚你……”
“那一晚你们道门的迷魂香很管用,我一直以为,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是无忧,而不是……令人恶心的你。”
窗内的人依旧是轻描淡写的声音,但足以让窗外的两个人同时瞪大了双眼!
乔翼已经震惊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唯有詹松林还不肯相信:
“不,你明明知道是我……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只有萧无忧。”
唯一爱过的人,只有萧无忧!
詹松林猛然向前扑了过去,就连乔翼手中的长剑划破了他的脖颈,他都没有感觉到痛,只是绝望地恳求:
“不,他负了你,他对你不好,跟我走,阿桓,跟我走!求你跟我走!我已经跟师门说好了,许我还俗,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别再往前走!”
窗内传来一声利叱,伴随着柳枝惊慌的低呼:
“皇后娘娘,您的脖子流血了!”
“阿桓!”
詹松林终于后退了一步,惨然一笑:
“果然,你果然就算是与我同归于尽,都不愿意再见我!”
“走吧,想起你,都让我恶心。”
依旧是那样平静的声音,伴随着柳枝压低了的抽泣声。
身边夜风徐徐而过,像那晚女子温柔的双手,可是詹松林知道,他再也得不到了。
永远,都得不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风中才有人影离去,明月静静地照着山峦,寂静地让人绝望。
“阿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你为什么不开口,让我杀了他?”
乔翼手中的长剑无力地垂下,脑海中暴风肆虐
什么叫“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如果真的如他猜想的那般,那乔氏一族,不啻于被推到了悬崖边上,一个不慎,就要粉身碎骨!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对姐姐的担心多一些,还是对家族的未来担心更多一些!
良久,屋内才再度传出女子带着微微颤抖的嗓音:
“阿翼,姐姐累了。不要再问了,什么都不要再问了……你放心,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抛弃你们,背弃家族。”
想起那晚的凌乱,乔皇后展开衣袖,抱住了被鲜血包围的自己。
总感觉这样的自己好脏,此刻由鲜血来清洗,也不错。
这一生,乔桓,有没有人真的爱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