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终于渐渐地不那么凛冽,泰丰元年的春风,终于自江南而来,渐渐绿了北方的千里沃土。
京城外的官道上,萧绍昀与卫婉坐在马车中,被翟峰带着御林军前后簇拥,远处,还有秦王的车驾跟随。
若不是马车的颜色与制式不同,这仿佛与前世他带着成欢出行,没有什么不同。
但今生的命运,已然是天翻地覆了。
到了出发的时辰,被朝阳照得金光明媚的城门前还是一片空荡荡,他想见的那个人并没有出现。
“走吧,她是不会来送你的。”
卫婉冷眼看着他从满怀希冀到彻底失望,难得柔和了一回。
萧绍昀转头看着他,也没有再怒言相对,倒是平静地点点头:
“我知道她不会来的,她已经是皇后了,本就不该来。”
他答应过母后会好好照料一辈子的成欢,他已经看着她有了最好的结局。
而真正爱过他的那个成欢,大概停留在了前世,再也不能有了。
若是人生能够重来……
马车开始摇摇晃晃地前行,萧绍昀靠在马车车壁上,阖上双眼,心中一片悲凉。
已经重来过了,覆水难收,时光再不能倒流了。
站在宫里最高的摘星阁上,往西边望过去,其实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中间隔着京城的民宅,隔着高大雄伟的城墙,也隔着世间的千山万水。
白成欢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能站在这里,望着茫茫的天际,仿佛能看到他远去的身影。
爱过恨过,最后只余一片茫然。
萧绍棠负手站在远处的御花园里,望着摘星阁上眺望西方的人影,直到她收回目光。
如果那人这辈子都会是她心底存留的一颗沙子,他倒是希望她就这样将这颗沙子展露在外。
而不是用厚厚的壳包裹起来,然后历经岁月的打磨,让那粒沙子变成一颗珍珠,那就不好了。
萧绍棠低头望着揣在怀里的那份奏折,想了想,藏回了衣袖。
奏折上是萧绍昀请他一辈子善待成欢的恳切言辞。
哼,他以为他是谁?
萧绍棠不无妒意地在心里冷哼了一声,然后朝着摘星阁走了过去,迎向了慢慢走下来的白成欢。
“欢欢,再有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你要怎么过你的第一个千秋节?”
“生辰?我不大想过,再说国库不是也没银子吗?不必铺张奢靡了。”
白成欢自从知道了自己不堪的身世,对生辰就没有了任何的热情。
萧绍棠却不依:
“那不成,我这个皇帝就是再穷,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的皇后!说说看,你想要怎么过?”
白成欢又推辞了一番,见萧绍棠实在是铁了心,想了想,就道:
“那就将上阳宫重新修葺一番,追封乔皇后,权当为我贺生辰,行吗?”
对白成欢这样的要求,萧绍棠摸不着头脑,但也还是答应了:
“没问题!除了这个呢?”
“赏赐虢国夫人和威国公府了……”
“那你自己呢?”
“我什么都不想要。”
“那怎么行!”
“怎么就不行了?”
……
帝后二人在融融的春光里渐渐远去了,他们身后,又是新的一年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护送西海候的车队行了近十日,到了南渡的大江之畔。
要乘船渡江的时候,远远地自码头走来了一个身披袈裟的身影,追上了秦王与萧绍昀一行人。
“施主请留步。”
正文 第七百六十六章 愿意
来人萧绍昀和秦王都是认得的,正是从前北山寺的高僧圆慧。
却不想能在这里遇上。
圆慧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原本锃亮的光头,也被密密的头发茬掩盖住了。
“两位施主,多年不见了。”
圆慧并没什么高僧气度,先双手合十向他们行了个出家人的礼。
秦王也微微颔首回礼:
“多年不见了。”
他还是在兰君初初嫁到京城秦王府,终日郁郁寡欢的时候带着兰君去北山寺上香,见过一次圆慧。
萧绍昀则是与卫婉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圆慧,一点要搭话的意思都没有。
从他彻底绝望以后,他对神佛之事,已经彻底不信了若是神佛真的有眼,为何要让他经历这两世的摧心折肝?
圆慧一双世事洞明的眼睛从秦王身上掠过,似乎也为他身上的沧桑变化感慨:
“施主还是当年模样,可惜情深不寿,天命不可违……这是要去江南了吗?”
“是,我要带我的妻子回一趟她的娘家,她离开家这么久,还没回去过呢。”
伤心事被人提起,秦王眼角却还依旧含着笑意,只是紧了紧怀里抱着的骨灰坛。
自从兰君去后,他从来没有如同如今一般觉得他们如此靠近过。
走在同一条路上,向着同一个方向,过着她想要的人生,就算至死都是一个人,他也觉得甘之如饴。
“罢了,只要施主觉得心中畅快,也就罢了。”
似乎是对秦王之事不愿意过多评说,圆慧叹了一声,就望向了他的身后:
“贫僧想与这位萧施主说句话,不知可否?”
秦王回头望了一眼萧绍昀,避开了路:
“无妨,只要他愿意与大师一谈。”
萧绍昀冷嗤一声:
“我不愿。装神弄鬼,有什么好说?也不要跟我说什么天命,我从不信。”
圆慧被他如此冷嗤,也不动怒,依旧慈眉善目,微微笑道:
“施主因为贫僧,才能重来一遭没有达成所愿,那也是因为施主执念深重,关天命什么事?过了今日,人海茫茫,或许今生都不会再相见了,施主难道就不想对贫僧说一声谢谢吗?”
此言一出,秦王与卫婉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萧绍昀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你说什么?”
刚刚度过了春寒,码头与江畔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但是翟峰还是带着人围出了一片空地方给萧绍昀与这个找上来的和尚说话。
清风自江上而来,萧绍昀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脸色依旧凝如寒霜。
“你要说什么,说吧,反正如今我也一无所有,什么都给不了你们这些心怀叵测之人了。”
圆慧依旧笑容和气:
“贫僧可曾问施主要过什么东西?除了前世一直在努力收拾施主搅出来的烂摊子,贫僧自问不曾亏欠过施主任何东西,要说亏欠,那也是亏欠了孝元皇后的。”
“你什么意思?!前世你到底做了什么?”
听到“前世”与“孝元皇后”这样的字眼,萧绍昀满身的冰寒之气立刻裂开,低声咆哮。
圆慧却又不提了:
“前世已过,再提无益,贫僧来见施主,是知道今生一过,轮回中不会再有贫僧这个人的存在,可贫僧前世答应了旁人一桩事,此事未了,只能来问问施主,可否还想要再走一遭?”
萧绍昀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咬牙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说明白!”
“施主想不想再入轮回,逆天改命?”
“我还能再重来,逆天改命?”
萧绍昀心头猛地一跳,却是强行压住了,只是冷笑:
“你装神弄鬼居然骗到我身上来了,我说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逆天改命的代价,我怕是付不起!”
圆慧摇摇头,目露怜悯:
“不需要施主付出任何代价,已经有人代替你付出了代价,换了我一个承诺,我答应过那个人,必定要让你终得圆满。”
“谁?是谁替我付出了代价?”
萧绍昀脑中将自己记忆中的人全部搜寻了一遍,也无法想象出以他前世今生的暴戾,还有谁会替他付出什么代价!
他能重来一次,是因为看到了一道金光,捡了便宜,而这再来一次,逆天改命的代价,又会是什么样的代价?
圆慧望了望人群熙熙攘攘的江畔,岔开了话题:
“施主只要知道你前世痴心,并不曾错付,就足够了贫僧的时间不多了,施主只告诉贫僧一句,是否想要重来一次?”
大江中的江山滚滚向东,萧绍昀的心底如同这江下隐藏不见的漩涡,湍急激烈地翻涌,尽管竭力不让人看出来,但是握在袖中的双手,还是不可遏制地抖动了起来。
圆慧的眼神放在了不远处朝这边频频张望的那个与前世的孝元皇后一模一样的女子身上。
若是他觉得这一世这就算圆满,那也很好……
“我愿意。”
经历了短暂的痛苦挣扎,萧绍昀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虽然他的眼底还是有些茫然,并不知道即使重来一次自己又该怎么办,可他还是压制不住心底的一丝希冀破除而出。
“执念啊,何苦……”
圆慧就知道他到底还是堪不破心底的那层魔障了,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银铃递给了萧绍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