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您在说什么,你竟然要将娘发卖?”徐成意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
威北候一双虎目直逼徐成意:“你叫她娘?谁准你叫一个低贱的妾做娘的!”
情急之下的徐成意把平日里私下的称呼叫了出来,没想到父亲盛怒之下连这个也要计较,徐成意觉得委屈却不得不赶紧认错,谁让自己的生母只是个妾室呢!
“爹,是女儿情急说错了话,但是朱姨娘她有什么错,以至于你要将她发卖呢?她毕竟生了我和弟弟啊,您怎么能这么对她?”
徐成意和朱姨娘在府里从来都是行事张扬,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朱姨娘生有一个儿子,这是除了世子以外威北候府唯一的男丁了,就凭这个,在上下人等的心中,朱姨娘的地位已经是不同了。
可是威北候却从不这么想。
“成意,看来当初我没有坚持把你养在夫人身边真是错了,果然是妾室带出来的女儿,你的规矩教养都学到哪里去了?”
徐成意的一双妙目顿时蕴满了泪水,本来身为庶出,已经是她作为贵女最大的硬伤了,现在还被自己的父亲这样毫不客气地揭开疮疤来说,心中的痛苦即刻达到了顶点!
身后徐成如听见动静已经赶了出来,也听到了威北候这样不留情的斥责,心中不免有物伤其类的感觉,连忙拉住了要顶嘴的徐成意:“二妹妹,不要再惹父亲生气了……”
徐成意从小仗着姨娘比较得宠,在府里从来没有像徐成如那样受人冷眼过,再加上夫人从不理会他们这些庶出子女,早已养成了娇纵的性子,哪里听得进去姐姐的劝,当下梗着脖子站在了威北候面前大声质问起来:“父亲,您说我没有规矩教养?难道父亲要把我的生母卖掉就是规矩吗?”
“不错,这就是规矩!妾通买卖,原本就是我大齐朝的律法条文,这个贱人目无国法家规,我要将她发卖,谁敢说半个不字?”
威北候冷漠的声音让徐成意呆住了。
妾通买卖?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个?根本就没有人告诉过她自己的生母原来是这样低贱,可以任人买卖!
她却不知道,朱姨娘原本就深恨自己的出身低贱,在儿女面前从来不会提及这一点,她只是一味地告诉女儿,只要侯爷宠爱她们,那么就算是正室夫人,也不得不让她们三分的!
现在威北候无情的样子却戳破了那些谎言,徐成意震惊过后转眼间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已经有了这样的一个出身低贱的生母,如果这个生母再被发卖,那么她徐成意这辈子,还能抬得起头来吗?
她朝着朱姨娘瞥去了厌恶的一眼,却不得不想办法保住朱姨娘!
“父亲,就算您说得都是对的,但是朱姨娘只不过是穿错了一身衣服而已,您何至于这样?”
“只是一件衣服吗?国孝家孝两重重孝,她这件衣服,会为我们候府带来什么样的灾祸你知道吗?于国法来说,徐成欢是皇后,她和你都是臣民,于家规来说,成欢是你的嫡妹,是她的主子,你们穿这样的颜色,既是大不敬,又是对主子的不忠!前朝的时候,有人因为穿衣的颜色不对被下旨斩首的事情不是没有过,我候府养不起这样胆大妄为的妾室,你如果再有半句废话,就去家庙清修吧!”
这是威北候第一次跟自己的庶女解释这么多,也让他对这个庶女充满了失望:“我给你们姐妹三人请了同样的女夫子,从小悉心教导,教你们做人的道理,可是现在,成意,我对你真是失望……你的嫡妹刚刚故去,你的嫡母卧病在床,你不想着去侍疾,抚慰,却这样跟着一个低贱的姨娘胡闹……你的心,都长到哪里去了!”
威北候黯然神伤地越过女儿扬长而去,进了夫人的卧房,再也不想多看这个不成器的女儿。
“父亲……”徐成意还想追上去,徐成如却死死地拉住了她,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二妹妹,你不要再惹恼父亲了!难不成你真的想去家庙里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你知道父亲说话从来是说一不二的!”
徐成如连着几句劝说总算是制止住了徐成意,但是徐成意满脸的泪水涟涟又让她心生同情。出身这种事情,她们作为庶女,又有什么办法?要是能选择,谁不希望自己是从夫人肚子里出来的?
“可是大姐,我不能就这么让她被发卖了啊!”
徐成意泪眼朦胧地看向被堵住了嘴呜呜挣扎着被往外拖的朱姨娘。
这就是妾室的地位,什么得宠,什么有子女做依仗,现在就因为怕惊扰到夫人,连说句话的机会都不会给!
徐成如难得不淑女地跺跺脚:“去找二弟啊,我们是女子,父亲面前说不上话,成乐可以啊!快去!”
徐成意点点头,飞快地转身往外跑,却又被徐成如拉了回来:“先去我那边把衣服换了,可别再惹恼父亲了!”
第十三章 千字文
威北候府因为一件衣服掀起轩然大波,而千里之外的西北,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时节。
虢州,弘农县。
白家的荷花池边,柳枝已经泛出点点绿意,轻垂如同丝绦,阳光明媚洒落一池春水,随着微风荡漾出金光粼粼的微澜。
凉亭里,身穿月白色短袄襦裙的少女正对着池水一字一句地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身边的妇人见她念得流利,不禁露出又惊又喜的笑容来,不停地点头,对这身边的丫鬟直笑:“我早就说过,欢娘其实什么都知道的,她心里明白着呢,你瞧瞧,背书都比我当年背得好,一教就会!”
妇人手里拿着一本幼童启蒙所用的《千字文》,得意完了接着教女儿念书。
“闫余成岁,律,吕调阳……哎,不对,这个字怎么念来着,是闫还是闰来着?”妇人念得有些磕磕巴巴,把书拿给身边的丫鬟看,丫鬟比妇人还不如,一个大字也不识的,更不知道这字念什么了。
徐成欢一双墨黑瞳仁转了转,接下去念:“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那个字是“闰”,不是“闫”。
妇人念得磕磕巴巴的千字文,她在五岁那年,就已经由萧绍昀亲自开蒙,背得一字不差了。那会儿的萧绍昀,还是课业繁重的东宫太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抓着她教她念书,如果她背得好,他就哈哈大笑,学着夫子的模样夸赞她,孺子可教也,可教也!
欢声笑语,言犹在耳。
徐成欢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有什么办法呢,为什么她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些上辈子的记忆却还在呢?
如果没有那些深入骨髓的记忆,她就不会无时不刻地觉得这么痛苦。
妇人欢喜得拊掌大笑:“欢娘说是闰余成岁,那就是闰余成岁……欢娘是不是累了?来,躺下歇着,咱们慢慢来。”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把女儿身后的软枕拿掉,让她平躺在铺了厚厚一层褥子的藤椅上休息。
自从前天吃饭的时候,添饭的小丫头说了一句“大小姐用饭”,一直还是呆呆的不肯再说话的女儿也跟着说了一句“用饭”之后,她心头灵光一闪就想到了这个主意。
女儿能安静下来,那就能慢慢教她学会说话,她命那个小丫头没事儿就在女儿身边说话,不停地说,果然是有效果,到今天,她的欢娘已经能清晰地叫出娘亲,爹爹了,就是让她叫哥哥,却是怎么也不肯叫。
今天天气不错,她干脆就拿了本《千字文》,亲自教女儿念书,也不指望她能学成什么,但求她能说话流利些。
不过很显然她没想到自己从前学的那些东西自从嫁人后又全都还给了书本,这会儿念起这千字文,颇觉得吃力。
看了看女儿一直闭着眼,想着是睡着了,妇人也不想让她再劳神,想了想,叮嘱了丫鬟在一边好好照看着,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徐成欢听着妇人的脚步声远去,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要从一个饱读诗书,才学可以和皇帝一较高下的候府嫡女,变成一个自幼疯傻目不识丁的痴儿,还要毫无破绽不被人看出来,真是一件让她为难的事情。
不过这也没什么,千古艰难唯一死,她是死了的人了,那这世上,就不应该有更难的事情才对。
妇人一径地走去了儿子的院子,一进院门就看见儿子正拿着本书在摇头晃脑地用功。
从来是见惯了父兄和丈夫舞刀弄棒的她一向对儿子要考科举这件事心情很复杂。武将家的子弟,却要走文官的路子,在她看来是不太妥当的,可是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从安康的角度来说,考科举又比去战场上厮杀要稳妥得多。
关于儿子的前程全家人从他懂事就争论到现在,也没拦住儿子在县学里偷偷地一路考完了童生试考了个秀才回来。
往常她悄悄得意一番也就那样了,可是现在她发现这读书读得多有一个最起码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