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娥这一次被彻底打服,比上次被唐白恐吓时还要老实,不住点头。
阿竹瞧着春娥一瘸一拐的走开,忽而含着眼泪笑了。
“小姐说得没错,委屈自己,不如委屈别人。”她喃喃自语。
院墙后面转出一个人来,阿竹见是苏一,忙擦了眼泪,背过身去。
“打得好。”苏一怕她拘谨,笑着道:“我以前并不知道她是爱嚼舌根之人,否则必不会答应婚事……”
“与我何干?”阿竹要走。
苏一一把拉住她:“阿竹……我,我是真不知道,你给我一个机会……”
“那夜的事情,是我心甘情愿。”阿竹躲了苏一许久,知道他给她送布料,送胭脂,送珠钗,此刻在大痛大悲之下,觉得在生离死别之前,所谓儿女情长,真的不算什么,终于敢将心底的话说出来:“自从那孩子……孩子没了,我的心就死了。那夜的心甘情愿,就再也没有牵扯了。”
“阿竹……”听她提没保住的孩子,铁汉子苏一的眼泪也忍不住落下:“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阿竹挣开苏一的手:“你去告诉顾世子,我家小姐很伤心,请他去瞧瞧。”
说完使劲挣开,头也不回的走掉。
苏一呆在原地,后悔不迭,却又只能叹造化弄人。
他脚步沉重的朝书房走去。
顾少钧听闻唐白不好,一刻不作停留得去了她的屋子。
唐白已经不哭了,她呆呆坐在矮榻上,午后的阳光照在她清冷的脸上,像是一个木偶,连拉线让她动弹一下的人都没有。
像是过了地老天荒那么久。
信本来散落在她身旁,阿竹看了之后拿不稳,掉在地上。
顾少钧捡起信,只看了一半,就忍不住心疼起来。
他将呆呆的唐白搂入怀中,不顾男女大妨,让她的脸贴在心口处,甚至不知道怎么样开口说一句话。
老铁说,唐青在漠北军营,听说爹娘自尽,不顾正在打仗,军令如山,要回来。
他私逃出营,违反军纪,被追回途中,与敌寇作战,不幸身死。
军营的讣告前段时间才发回唐府,只是早已经没有人去接,还是新到任的知府找到老铁,给他的。
菊妈妈当时就哭得晕了过去。
唐家这一支,随着唐青的死,彻底覆亡。
唐白已经悲恸的流不出眼泪来。
就那么静静得坐着,从晌午坐到傍晚,再坐到深夜。
短短五个月,她失去了三位人间至亲,徒留她在人间,孤苦一人。
至此,颠沛流离,无枝可依。
等她嫁人生子,唐子文家的“唐”这个姓氏,也将不复存在。
头一次,唐白如此痛恨自己为女儿身。
爹娘的忽然死亡,她虽然不忿,一直在追查缘由,可心底,却到底知道,自己不过是女儿,这样举家为族的大事,还是应当由哥哥来定夺。
她总有期盼,她现在做的一切,不过是开头,没有线索不要紧,哥哥来了,就有了主心骨,他那样能干,比自己厉害得多,很快就能弄清楚缘由。
弄清楚了,也就接受了,也就死心了。
哥哥娶嫂嫂,然后做主,将她嫁给顾少钧。
一家人其乐融融,多好啊。
可惜,这样美好的未来,被老铁几句话就打破了。
支离破碎,连拼都无法拼得起来。
她没有哥哥了。
倚在顾少钧怀中,唐白沉沉睡去。
顾少钧轻轻将她放平,禁不住吻去她面颊上的泪珠。
咸咸的,涩涩的。
满心满腔全是怜惜,毫无邪念。
五更天,苏一过来,瞧着一夜没睡的顾少钧:“世子,该上朝了。”
“今日告假。”顾少钧握着唐白的手,不假思索:“明日也告假。”
“可……”
“没有可是……”顾少钧低语,眼睛都不眨:“日后,我就是她唯一的依仗了,我怕我走了,她以为连我都靠不住了。”
苏一泪目,抱拳出去。
放心吧,我会一直在的。
顾少钧低头吻了吻唐白的手背,见她不安稳的皱眉,心里又疼起来。
唐白醒了,天还没彻底大亮就醒了。
她看见顾少钧歪在床头闭着眼睛,忍不住展开笑靥。
顷刻间又意识到他为何守在这里,心里抽抽的疼,都快要痛死了。
她使劲止住发酸的鼻子和肿胀得想流泪的眼睛。
顾少钧睁开眼,看到唐白试图轻手轻脚下床。
他打横将她抱起,也不避讳,就坐在他的膝盖上,对外唤春夏打水来。
春夏进来看到这情形吓了一跳,羞的头也不敢抬。
顾少钧让她放在水盆和汗巾。
他将唐白安顿在矮榻上,亲自蹲下去,将面盆里的水捧起,给唐白轻轻洗脸,在将汗巾打湿拧干,给她擦。
唐白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顾少钧给她洗完脸,又端了春夏送进来的盐水让她漱口,吐出来的水他小心用茶杯接着。
再然后,他将唐白妆奁里的梳子拿出来,一下一下的给她梳头发。
头发梳顺了,顾少钧试图给她盘发,第一次弄,却怎么也弄不好。
唐白也不插手,也不说话,就任由他,一点一点摸索,散乱,再盘上,掉下来。
顾少钧重新给她篦整齐了,看着长长的垂顺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阿竹早已经得了吩咐,端上来一套素白的衣衫,上面放着一朵小白花。
顾少钧捻起小白花,将它别在唐白鬓间,又扶她起身,给她换上白色孝服。
脂粉不施,头发垂顺,面容沉静,淡雅素净。
唐白木偶一般任由顾少钧摆布,一路从角门出了府,就在侯府旁边的小弄,有一处小宅子,里面布置成灵堂。
唐白见首座上三个灵位,上面写着爹娘和大哥名讳,这才像是注入了生气,扑过去搂着牌位失声痛哭起来。
闻着不无跟着心酸落泪。
阿竹早已经泣不成声,搂着唐白劝慰几句,下一秒却又哭作一团。
自从到了山东,小姐眼泪不断。
阿竹只恨不得这万般痛楚,都着落在自己身上才好。
唐白哭了三天,顾少钧陪了三天。
两个人就窝在宅院里,她哭时,他抱她。
她呆坐时,他陪她。
她不肯吃饭,他喂她。
直到唐白眼泪流干,心气重起。
她在三日后的黎明,瞧着顾少钧胡子拉渣,忽而说了一句:“以后唐家,只有我自己了。”
阿竹早上起来伺候时,发觉唐白已经自己坐着梳妆了,虽然还是素衣白花,但是她一下一下自己篦着头发,脸上哀恸之色,也缓和许多。
今日顾少钧必须上朝了,因事告假期限最多三日。
春娥不出十日,就订了亲,尤总管虽然不舍,却也知道继续留在侯府,难以寻得良配,由她自己挑了一个家境殷实的,也就罢了。
唐白等顾少钧走后,叫了阿竹来:“络子的事情,问得如何?”
阿竹早已经将此事遗忘,待唐白这么一问,知道她家小姐定是恢复了,要将没做完之事继续做完,忙道:“奴婢这就去问。”
屋里只留春夏一个。
她半步不离唐白。
“我不会寻短见的,那是懦者所为。”唐白冲她笑,像是被霜打过的梅花,柔弱可怜,却又雪中绽放,无比坚定:“我还有事情没办完呢。”
春夏终于明白为何对女子向来避而远之的世子爷,会对阿白姑娘青眼有加,一往情深。
这女子,又聪慧,又大气,又坚韧,又明理。
懂事得让人心疼。
这一瞬间,春夏决心,日后即便没有世子爷的吩咐,她也要好好服侍阿白姑娘。
跟这样的主子在一起,连她都觉得世间之事,美好了许多。
顾少钧下朝过来,唐白已经吃完饭,将剩下的汤羹推过去:“春夏照顾我很累,你若是不嫌,就着吃了,省得她再做一次。”
顾少钧临时布置的小院供唐白哀悼,没有告诉多的人,也不方便告诉多的人。
顾少钧把大汤碗扒拉到自己边上,将剩余的白饭全数倒进汤里,用汤匙搅了搅,大口吃起来。
“我要走了。”唐白等他吃掉最后一口,忽而出声,目光澄澈宁静的看着对面的人。
“……”顾少钧最后一口残留的汤汁,从嘴角边上涎下。
他心里很慌乱,从未这样慌乱过。
“若说我爹娘忽然自尽,已是疑点重重。那末,我哥的忽遭横死,更是让我觉得诡异。”唐白对顾少钧坦诚清明:“先前一直等着哥哥来,留在侯府就留在侯府,不过是想先做些力所能及,抛砖引玉的事情。现在,哥哥不在了,一切都等我来揭开。”
她看着顾少钧的眼睛,言之凿凿:“皇上给我爹写的悼亡文,书信上提的六皇子,那个两次去我家造访的神秘人……还有最后去唐家收殓查验的吏部尚书蔡为中。”
“你想干什么?”顾少钧更加惊慌。
“既然细细问问不出来,自然要用些雷霆手段。”唐白沉静了几天的眸子里,露出火一样的光:“蔡为中有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