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以北到并不担忧自己,只怕武棣之一介书生,若然出了什么意外,他可就未必能全身而退了。
凌霄与笙歌领命,随着武棣之一同离开了。
时近午时,日头愈来愈毒辣,沉以北撑着一把绘有烟雨景致的折伞在院中立了好一会儿,面上已是大汗淋漓。她撑着伞行到廊下站定,抬手以袖拭汗。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沉以北正拭着汗,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僧人诵经的声音。她寻声望去,只见院中一颗菩提树前立着一个僧人,那僧人一身白色僧裙与旁不同,口中诵着的,正是《心经》。
在寺中有僧人诵经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此人不在殿中对着菩萨诵经,而是站在炎炎烈日之下,对着一颗菩提树诵经。沉以北对这人起了好奇之心,她复撑+开伞,缓步朝着那人行去。
炎炎烈日照射在这僧人的僧袍上,映出一阵光晕,沉以北远远望去,仿佛此人正被佛光笼罩,让人觉得神圣不可靠近。她止了步伐,不敢再近,只是这么远远望着。阳光很刺目,让她看不清那僧人的容貌,她想要再上前,却又怕眼前这一切只是幻影。
“他很可怕,对不对。”也不知是否是她看得太过入神了,竟连凌御风何时出现在她身旁,她都未得知。
凌御风指了指远处站在菩提树前诵经的僧人,道:“他叫空法,他就是尹子鸢的弱点。”凌御风如是说着,面上不带一丝表情。他的语调平缓,像是在解说一出画影戏一般。
“何意?”沉以北不解,一个寺中僧人,何故会成为尹子鸢的弱点?
凌御风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淡然道:“尹子鸢幼时身子极差,尹家为了替她积福求善,便时常带她来寺中小住。空法可以算得上是她幼时玩伴。日久生情这些戏码,我自是不用多说了。若是有一日,你不知如何牵制尹子鸢,大可以将他拿下。”他说的轻巧,沉以北的内心却仿若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个是当朝太师的掌上明珠,一个是寺中僧人,任谁都不会相信这二人会有何关系。
“他有这般的魔力,能成为尹子鸢的弱点?”
“你方才不是也看愣了吗?”凌御风一语道破。“空法此人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你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被一个背影,一段佛经沉陷其中。”
“我只是好奇,为何他会站在烈日之下对着一颗菩提树诵心经。”她这般说着,眼神却丝毫未从空法身上移开。
“那你便自己去问一问。”凌御风语罢,后退了几步。
沉以北略一回头,抬手拭了下额前汗水,缓步上前。彼时,她只是远远站着,空法整个人站在烈日之下,阳光照射下使她看得不是很分明。而此时,她靠近了,才能将他看得清楚些。
空法闭着眼,他双掌相合,掌间挂着一串佛珠,那佛珠看着有些年头,底下垂着的流苏有些微微泛黄。沉以北在他身侧站定,见他一张消瘦的侧脸上,五官分明,神情安详。空法的容貌算不得俊逸,却不知为何让人看得很舒服,仿佛周身都沉浸在安详平和当中。
空法诵经完毕,睁开眼睛,转头冲着沉以北淡开一抹笑容,而后身子微倾,向她行了一礼。“女施主可是迷路了?”他的声音带着点低沉的感觉,像是一盏浓茶馥郁的茶香弥漫了整个喉头。
沉以北摇了摇头,道:“我来寺中祈愿,见大师独自在烈日之下诵经,一时好奇,打扰大师了。”
“女施主不必如此,这只是小僧的一个习惯,每日这个时辰都要来树下诵上六遍心经,替故人祈福。”空法抬头看了看苍翠的枝丫,道:“如今菩提树茂,想来故人也是身康体健。”
“大师的故人,想必是大师非常在意的朋友吧。”沉以北试探道:“我此次来也是为一个人祈福,那人是我的表兄。”她行了几步,走到树下,阳光透过菩提树枝照射进来,满地树影婆娑。“我心中有一个郁结,大师可否帮我解惑?”
“施主但讲无妨。”
沉以北背对着空法,伸手抚上树枝,轻声道:“我的表兄娶了一个女子为妻,可这女子的家族势力过于庞大,将来很有可能会威胁到我的表兄。我与表兄自幼便一同长大,不想他将来为内戚所扰。今日,我的叔叔告诉我,有一人是我表嫂的弱点,若是将来有一日,我可用那人制衡我表嫂。可那人分明只是个局外人,若是如此,便是拉旁人下水了。故此,我不知如何处理,大师可能为我解惑?”她确实不知如何处理,所以私心里,她想要空法自行选择。
空法迟疑稍稍,道:“万般皆有缘法。就像施主所说,那人既是局外之人,那他就绝不会因施主入局。”
“不会入局么?”沉以北转过身,身后的空法面上挂着汗水,神情却丝毫未变,依然坦荡。“多谢大师解惑。”沉以北收起折伞,俯身行礼。“我要去寻我的夫君了,不打扰大师了,告辞。”她迈步离开,这次,却未将手中折伞打开。
“如何?”见她离开,凌御风上前,道:“你与他说了些什么?”
沉以北未有回答,只是一直走着,直到行出那个院子,她才停下脚步。她行到一颗树下站定,道:“若真有那一日,我想我下不去手。”她如实告知,无论将来如何,她想她都不会对空法下手。
“你知道什么是为官,什么是为政吗?”凌御风闻言,面上丝毫未见波澜。“为官者,只需秉承正直,不违心,不违法,从民意。但是为政者,他的眼中没有黑白对错之分,有的只是权衡利益。”他这般说着,心里又记起了当年的种种,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长姐死时的情景。
“叔叔的意思是兄长终有一日可能会一改初心,为了权位不惜一切?”沉以北对他方才一席话不甚明了,再看他此时的神情,仿佛看到了许多她所看不到的事物。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凌御风笃定,有其父必有其子,沉萧守当年会如此选择,又何况是他沉桓。“北儿,终有一日,你表兄一定会为权位变得极端。不过你也不必担忧。”他顿了顿,转头笑道:“因为你就是沉桓的弱点,就像空法是尹子鸢的弱点一样。”
凌御风见她蹙眉不解,伸手敲了下她的额头,道:“去找你男人吧,他在偏殿里头休息。”
沉以北点头,行了几步,转头又道:“叔叔,我相信表兄定能官政兼修。”说罢,便径直离去。
“啧,怎么跟我姐一样这么幼稚。”凌御风嗤之以鼻,抬头看了看蓝天白云,今日的云卷云舒,像极了那日。“姐,你说那小子会不会变呢?”
离了凌御风,沉以北行了好一会儿才寻到武棣之所在之处。今日的日头十分毒辣,幸而时有微风抚过,可以减缓些许炎热之感。武棣之独自坐在廊下,身子倚靠着身侧的廊柱,对着沉以北笑得从容。
“何事这般欢喜?”沉以北行至武棣之身旁坐下,道:“凌霄与笙歌呢?怎么不在身侧侍候。”
武棣之取过她手中的折伞放置一旁,又自旁身的托盘中端出一盏茶,递给了她。“时近午时,怕夫人饿着,便让她们先去寺中订下斋菜。”
沉以北接过茶盏饮了口,甘甜的泉水入喉,冲淡了许多愁绪。她放下手中茶盏,正对上武棣之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只觉得xiong中郁结尽数消去。
“夫人何事这般欢喜?”武棣之不解,伸手替她拭去额头汗水。
沉以北轻笑出声,道:“不知为何,看到你,便觉得心中舒畅。仿佛有再多烦心之事,只要你在旁同我笑上一笑,所有阴霾便会烟消云散。”她抬头靠到武棣之肩头,道:“我想,大约是你长得太好看了,让人瞧着欢喜。”
“夫人这是以貌取人。”武棣之笑着,伸手点了点沉以北的鼻尖,又道:“听得夫人这般说,棣之庆幸长得还能入夫人的法眼。”语气中满满都是chong溺。
沉以北偏头,看了眼武棣之,又回想起空法的模样,道:“我方才遇上一个人,那个人相貌并不出众,却能让人一见难忘。他周身都充斥着一种神圣不可亵渎的气息,我还以为当真遇上菩萨了。”
“哦?”武棣之疑惑道:“那人是何许人也?”
“一个僧人。”沉以北回答的轻巧,她抬头看了眼天空,又道:“不过,只是让人难忘,让人不敢靠近。”语罢,她又笑着看向武棣之,道:“不像你,让我瞧着舒心,瞧着放心。”
“夫人这是在夸为夫吗?”武棣之笑得好看,说是风情万种也不为过。
沉以北点点头,直起身子,道:“走吧,来到寺中,怎可不拜佛求签?”
武棣之知晓,他的妻子此时心中藏有万千思绪,可他却不会去问。有些事,她若不肯开口,他也不想就此相问。在他心中,有些事强求不来,包括她的心事。
“夫人有何事想向佛祖祈求?”
“愿年年岁岁花相同,岁岁年年人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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