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如一个愤怒或喜悦至极的人双眼圆睁,狠狠一掌击在桌上一般,“百感交集”取意就在于此。
而“百无聊赖”则如夏日午眠刚起,浑身软绵无力,又如一个人在日甚一日的相思和愁闷里辗转反侧,变得日渐消瘦,落落了无生气。
习练这一招时,要求丹田内的真气向四处遣散,胸臆间荡荡阔阔,如同一个空谷。
左右手掌轮番随意抬起,看似软绵无力,却有一股真气从掌心连绵不断地涌出。
“百无聊赖”和“百感交集”如同两仪,一阴一阳,一柔一刚,“百感交集”意在顷刻取人性命,威猛无比。
而“百无聊赖”则专用以对付强劲的对手,以己内力的绵长消解对方的凶猛,以己的柔克对方的刚,使对方欲击不能欲罢却难以逃脱这绵长无尽的内力的追袭。
田原刚刚开始习练百家掌,对其中的精妙处理解甚浅,一招一招使来倒不觉得,若把招和招连接,他就不知所措。
硬着头皮在“百感交集”之后,生生一掌软绵无力地推出,身形手法正是“百无聊赖”的招数,但从手上直冲而去的真气收不回来,直觉得手臂一震,差点就被震断。
一股热气直冲胸臆,“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再也把持不住,“卟嗵”一声往前摔倒。
这一下田原惊得冷汗直冒,才知这百家掌不仅是一门厉害的功夫,更是一门难学的功夫,习练者若非达到一定境界,贪快求速,贸然习练,一不小心可就连自己的命都搭过去。
难怪帅独缺那么大把年纪,也只学会了一招“百无聊赖”。
他想起在井底学习悬书功法,倪兄让他从中号笔写到小号笔再到大号的斗笔,就是怕他贪图快速,反倒损及自身。
天下武功,哪怕是最简单的,也讲究一个循序渐进,田原此时才了解倪兄的用心良苦,不由得心里一热。
不知道他和黄兄,现在去了哪里,那天在路上,我本拼死也该救出依依的,想来真是惭愧。
田原脑子急转,一股闷气直冲胸臆,眼前一黑,直觉得天旋地转。
当下他不敢多想,赶紧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打了个坐,习练起四穷功法,使体内翻涌的真气渐渐平息,胸臆畅快自若。
过了好久,他站起身,手臂还有些酸疼,他不敢再练百家掌,但又觉此地甚好,就这么回去未免太可惜。
也是少年心性,虽说刚刚还告诫自己不可贪快求速。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腰间抽出毛笔,练起悬书功法来了。
和百家掌相比,悬书功法要文气得多,田原练了一会,觉得体无大碍,就放开手脚在空中挥笔直书。
写的却是那天刚刚学会的公孙望的两首歌谣。
直至写到“卖油大饼,癞痢开花,一脚”时,田原忍俊不住,卟哧一声笑起来。
“好!”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田原急速转身,看到门洞里站着一个瘦长的青年,一身白衫在黑暗里显得十分醒目,等到他往前走了两步,离开门洞的阴影,在月光下,田原看到此人脸色苍白得可怕,嘴角挂着一丝温和的微笑。
宇文燕刚刚今天才到,他到的时候田原正好出来,因此俩人在破庙里并未见到。
宇文燕与三位长老彼此行了礼,互诉一番别情,就借故告辞出来,破庙里人多口杂,吵吵嚷嚷,宇文燕对这种环境,天生就有些厌恶。
本来,他此番前来,并无意参加什么武林大会,只是想借各路武林人士聚集之际探听一下鬼见愁和多多的下落而已,三位长老盛情相邀,倒使得他面子上拂不过去,只好答应留住下来。
心中不乐,沿着树林信步往前漫走,不想在这断壁之间看到一个少年在此偷偷练武。
本来,武林人士偷觑别人习武是极不光彩的事,无奈宇文燕于这些繁文褥节向无挂碍,加上好奇心重,一时竟未离开。
在月光下,宇文燕看到少年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支普普通通的毛笔,笔势酣畅,直如面前竖着一堵墙壁,他正在壁上疾书,笔笔精到,宇文燕不由得失声赞叹。
田原转过身,冷冷道:“你是谁?”
宇文燕笑道:“你又是谁?”
田原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会用同样的话反问,一时竟说不出话,心里自然有些气恼,再看眼前这人,体质孱弱,举止飘然,不象是习武之人,反倒象闲极无聊,漫步冶游的秀才。
宇文燕看田原衣衫破烂,一身叫花子打扮,心里暗暗称奇,想不到丐帮中还有如此弟子。
及至走近,宇文燕看到田原脸上积着很厚的一层污垢,目光里却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成熟的气势,举止投足,又自带一股英气,与他的这身打扮全然不符,显非丐帮弟子。
而这大晚上的,又一个人在这丐帮公所附近出没,其中定有蹊跷,当下也不多问,只是朝前缓缓走着,边走边道:
“在下复姓宇文,单名一个燕字。”
第98章 看来还是真的
“宇文燕?”田原吃了一惊,“你就是宇文燕宇文公子?”
宇文燕点了点头。
田原浑身一震,他往前跨了一步,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他们俩人虽未曾见过面,但因宇文鸿飞和田世南同为当世英雄,过从甚密,宇文燕从田世南那里听说过他有一个儿子,田原也从宇文鸿飞的嘴里听说他儿子只长自己几岁。
俩人因此可说彼此早有所闻,加上宇文燕又曾帮助自己掩埋了爹娘,此恩此情,本当涌泉相报。
但田原此时早已不是刚刚离开田家庄院的那个田原,对世事人心有了更深的认识,在还不知宇文燕底细之前,不便轻易泄露自己的身份。
他把滑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下去。
宇文燕淡淡一笑:“年兄不便的话,就不必自报家门,何必拘泥……”
他突然弯下腰去,双手捂着嘴巴,发出一连串猛烈的咳嗽。他从腰间摘下酒壶,喝了两大口,这才缓过气来。
虽然田原曾听说宇文公子身体很弱,还是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没想到他如此不济。
田原曾听多多和黄兄说过,宇文公子武功骇世,小小年纪,在武林中威望颇高,万儿大得很,没想到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样子,似乎伸手一点,他就会朝后倒下。
田原转念一想,这人说他是宇文公子,自己又没见过,怎知是真是假,而从这模样看来,武功八成是不会好的,乖乖,刚才差点就上了他的当。
田原如此一想,目光就更冷了。
宇文燕不以为意,说道:“适才看年兄笔法沉着痛快,遒劲酣畅,出手不凡,只是所写的文字太过俚俗,可惜可惜。”
田原的脸胀得通红,心里骂道:“你算甚么东西,连倪兄都赞这歌谣有趣呢?你又知道甚么,一股子酸腐气。”
宇文燕低着头,呆呆地想了一会,他感到刚才这少年运笔十分古怪,那支笔在他手中看似平常,落笔运笔,与常人书写无异,不知怎的,里面却隐隐透着一股杀气。
宇文燕设想自己若站到少年面前,他刚才的顿笔处,就正好点中自己的要穴。
他隐隐又觉得,这少年的功夫和那无名道长的无名功夫,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也亏得宇文燕悟性奇高,若是别人,这悬书功法中的奥妙,又怎能在片刻间瞧出端倪。
宇文燕呆呆地想着,右手一伸,说道:
“年兄,给我试试。”
田原没好气地把笔递给了他。
宇文燕把笔凑近眼前,仔细看看,这笔中确实没甚么古怪,他举笔停在空中,又呆呆地想了一会,然后书写起来,笔法圆浑,姿媚,俨然就是陆机的《平复帖》。
他书写中隐隐有些悬书功法的味道,田原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此人怎的如此聪明,看了一遍,就能依样画出大半个瓢来。
田原盯着他再看一会,心里就释然了,他所能做的,始终也只这两下,须知,这悬书功法若没事先修习过四穷功法,你怎么练也是枉然。
田原看出宇文燕手中的笔萧洒有余沉着不足,圆媚有余巧妙不足,腕间无力笔底虚滑,这笔如若落在纸上,则墨迹漂浮,神采黯然。
临阵对敌,就更是锐气全无,反倒自己落个处处受制,破绽百出,田原想起他前面说话的口气,此时解恨般冷笑两声。
宇文燕写了一阵突然停住,呆呆地想了一会,摇摇头。
他把笔还给田原,也不言语,转身朝门外走去,一路上思索着少年刚才的动作,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嘴里轻轻地呢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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