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安然将外袍将裙摆一遮,倒不明显,只絮絮还笑骂着:“哪日定要笑一笑你,也教你知道个好歹。”说着携了宫娥扶了内侍,“我回去更衣,你自个儿慢慢儿的,莫受了花露凉寒。”
枕春讨饶道:“知道了,姐姐仔细脚下。”又唤苏白,“替我送柳姐姐几步,顺便将今日收罗的那一瓮春露花蜜送到柳姐姐那里去。”
苏白哎了一声,随着柳安然转出花柳外去。
枕春难得偷闲一人看春风,霎时便肩胛腰杆俱是一松,软软靠在了亭中红漆坐案边。她轻轻唏嘘一口懒气,软绵绵歇了下来。
此时花园日光明媚夺目,草木蓬勃,燕舞鹰飞,好一派灿烂景色。或是暖热的春光密密洒在身上,舒舒服服好似细密的光芒扎过,让人懒得不行。这欲春末春将夏未夏的日子,最使人心生荡漾。枕春将烟色的广袖轻轻遮面,仰头直视灿烈的太阳……好一个朗朗乾坤呀。
“若陛下如此说……臣妾真是……五内铭感……”女子温柔的声音从一片灼灼的桃花深处传来。
枕春立时直了身体,朝声源处望去。
“你若喜欢,朕有的便悉数赏你。”慕北易挺拔的身影穿着一件玄黑的常服,在淡粉桃花瓣儿中间直径穿过,一路蓬飞无数春絮落英。
枕春定睛,待细细看清那一边穿过的仪仗上的花纹。略是一想了想,还是敛裙起身,避在了亭外一棵双人粗的梧桐树后。
小薛氏穿着一件儿天水碧色的春衫,露出下头百褶的湖蓝裙襕,行走之间如踏碧波之上,身边花云阵阵。她小心翼翼地落后半步跟在慕北易后面,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红晕,婉转的声音从远处依稀:“臣妾不爱珍珠珊瑚,只盼着陛下心里有臣妾那么一丝一毫的位置,便也足矣。”
“珍珠珊瑚哪里用不得了。”慕北易侧身带笑看她,见小薛氏素素轻轻又婉约娇柔的那么一个小人儿。
或是慕北易步子大,小薛氏跟得辛苦,走动间钗鬓松动,稍稍一歪,扶着桃树略歇了一口气。
慕北易忙停下看她:“你出月也有数月,身子还未调养好?”
小薛氏听得脸颊一红,低下头去,回道:“如君公主身子好,平日里闹腾得可有劲儿。承蒙陛下恩赐,让臣妾得以亲自抚育公主,臣妾自然没有不用心的。或许是昨日未曾歇好,精神有些乏。”
“你素来柔弱的。”慕北易或声音里有些宠溺,亲自将她扶过。
小薛氏却不敢受,只在那花树一旁的石子路上,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她眼中含情垂泪,俯身拜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慕北易撩袍将织金软缎的靴面往小薛氏额头一垫,有两分厉声:“起来。”
小薛氏不肯起,只将额头磕在了慕北易的靴上,恰到好处地哽咽道:“如君公主如今已有百日余,平日里咿咿呀呀,十分可爱。臣妾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喜欢。不为人母,最不知子女是身上落下来的肉。”说着仰起头来,眼睛晶亮,一行热泪划过嘴角,“臣妾仗着这两分陛下的薄宠,求陛下的恩典——请陛下允诺臣妾,可以抚养自己的孩子。”
慕北易见她哭泣时一派怜态,亲手拉她起来,宽慰道:“朕不是允诺你,可以抚养如君吗?”
小薛氏起了,依偎在慕北易宽阔的肩膀,以一张薄纱手绢轻轻擦拭眼角泪珠,回道:“臣妾无所依靠,唯有陛下而已……太医说,臣妾又得身子了……”
慕北易抬手要轻拍宽慰小薛氏的手一顿,眼神露出突如其来的欣喜,手旋即轻轻落在她发间,似哄道:“这般喜事,怎不早说。”
枕春眼睛从花叶中看见慕北易的手掌,似怜爱万分地拂过小薛氏如黑瀑般的秀发,心头兀自生出两分酸楚来。到底是小薛氏的福气好,栖云轩刚遭火焚,小薛氏便有了。
她困顿凄凉时,是小薛氏荣耀无上日。如今娇嫔入宫,各处恩宠式微,偏偏小薛氏又有了。
到底在慕北易的心中,他对小薛氏是有情意的。这份近似怜爱的情意,枕春是未曾见过的。
小薛氏的眼泪滴滴落在慕北易肩头,她心头一横,咬唇方说:“如今臣妾诞下如君公主不足半载,若将再次得孕之事广而告之,难免让人说臣妾狐媚。内宫本也该是雨露均沾,陛下素来中正无偏,臣妾怎好自恃恩宠不自知?臣妾想着先隐着几月,民间也道晚些说更有福气。”说着,声音哽咽,“臣妾自从入宫,深得陛下宠爱,陛下护着照着,各位娘娘小主也不曾为难。臣妾虽资质愚笨,却不是个浑然不知事理的……臣妾心中什么都知道的……”
慕北易眼神一敛,静默听着小薛氏的呜咽。
“皇贵妃娘娘……嫡姐姐想要子嗣……”小薛氏一壁软软哭着,一壁将脸埋进慕北易的胸膛里,“臣妾只是庶出,既知嫡姐姐的意思,也不得不从命。可若当时臣妾知道……知道陛下竟是如此玉山般的男子,若知道陛下心中会有臣妾那羽毛芥子般渺小的痕迹,若知道自个儿会……爱上陛下……”她哭泣时轻软无力,让人心都要碎了,“臣妾便是一条披帛挂了房梁上,也断然不肯入宫。”她抬起泫然的脸颊,一双含雾带玉的美眸怔怔望着慕北易,“因为陛下的恩宠情意,是但凡是尝过一次,臣妾便再也不愿意拱手让人的呀……”
她说得情真意切,其中或有三分真心、五分真心、七**分真心,都能使人动容。慕北易勇武且明治,英俊无俦的天子,试问谁又能十分假意。枕春扪心自问,也不敢自断全然无情。
小薛氏的心中苦楚,她安枕春并不能完全体会。可此刻见的小薛氏陈情时那眼中的眷恋,也知道她过得不易。
慕北易的沉默让人心中害怕,他抱着那小小一个的薛楚铃,立在如粉瀑花云的桃花林里。
小薛氏颤抖的手,轻轻环住慕北易的腰身,她道:“太医说,臣妾这胎来得太急,身子还未将息完好,若要诞育或会千难万险。可臣妾想着,这是陛下与臣妾的孩子呀。便是拼了臣妾这一条无足轻重的小命……臣妾也想为陛下诞下。只求陛下这个恩典,往后无论是公主皇子臣妾都欢喜的,让臣妾养在身边罢。”
小薛氏要绝大薛氏的指望。她薛楚铃拼着一腔柔软的爱慕之情,要和大薛氏分道扬镳了。
慕北易静默了半柱香时。这半柱香时,他脑中将薛氏一族的根系命脉、朝政党派、四方势力、宗族权柄都过了一遍,然后轻轻吻了吻小薛氏的额头:“好。朕答应你。”
枕春霎时觉得万般疲惫,身心俱是。慕北易素来多为朝政转舵内宫风向,情意皆是权柄垫脚,恩爱总铺盛世前路。他为了龙椅江山,可以爱娇嫔也可以不爱娇嫔,可以爱扶风郡主也可以不爱扶风郡主,可以爱她安枕春也可以不爱她安枕春。
可是如今,他要为了小薛氏翻动前朝了。
枕春为自个儿的孤军奋战而身心俱疲,为一点点的羡慕嫉妒,而殚精竭虑。她靠在梧桐树上,任由泥土树叶间的蚂蚁飞虫循着她身上的花甜熏香攀附满裙衣。
第111章 阳春
“……小主?”苏白见枕春半靠半倚在一颗梧桐树下,神色默然。
枕春闻声一动,转头看向桃花林处,已然无人。
苏白怕她是受了花露潮气不适,上前轻轻扶起她:“小主这会儿怎不坐着,树上有虫蚁的。”
枕春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按了按自个儿平坦的小腹,轻飘飘道:“不碍事的,也没得那么金贵。”她眸子一黯,轻声道,“你去请柳姐姐、连姐姐来,说我有要事相商。”……
这一年是祈武七年。这年春末,出了一件奇事。
乐京薛氏宗族之长薛太傅办寿辰。薛太傅当政时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曾与加封太师的老尚书令同辅先帝。
薛太傅是个颇有政功的人,论才学堪称乐京魁首,论政谋也十分得先帝倚重。他擅怀柔举张重商亲农,大魏之所以国富,离不开薛太傅在位时拟出的七章变法。最要紧的是这位薛太傅能识时务。
先帝任用贤臣,也颇看重老尚书与薛太傅二位帝师,凡有重政要务必定参详二位的意见。可登基的新帝慕北易性子便锋利许多,固然选贤举能,但也疑心颇重,或削藩或集权。当朝的权臣,便不如先帝在位时那样容易。薛太傅急流勇退,自请告老,一番成全了自个儿一世英名,二来也为薛氏后生留下坦途。
在乐京,薛太傅的生辰,也是一件广为人知的热闹事情。薛氏身为乐京鼎盛世家,每每操办宗家族长生辰定有四方高官诸侯来贺。今年的奇事却是,有几家当朝权贵前来送的贺礼却珍贵非常,还说薛氏妃在宫中与自家主人颇是交好,情意非比寻常,故而特以厚礼相贺。
薛太傅本以为是宗族中的嫡女薛袆贵为皇贵妃,在宫中自然多有的朋党。细问之后才得知,别人竟都是因为那诞了公主的庶女小薛氏而来。
这其中便有近年十分显赫的安南都护府柳家、尚书左丞安家、以及诞下当今天子仅有的两位皇子的静昭容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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