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北易攥着手上的红浪阔带,拂袖上前只去捉枕春的双腿。枕春顺势转身一扭,攥紧了慕北易的怀里。他双手嵌着枕春的腰身,只捉得满手毛茸茸的细绒,竟从枕春的衣襟后头扯出一截狐狸尾巴来。他声音低哑,钳住枕春的下颌,问道:“这是什么物事?”
枕春的脸颊红烫,挨着慕北易冰冷的手,她只往裘衣里缩了缩,道:“不过是截狐狸尾巴,教陛下捉住了。正是这样的春日里万物蓬勃,鸟兽苏醒,才有生灵躁动的气焰。”她的手指好似无骨,攀附着慕北易的脖颈。
慕北易眯神:“你这该死的狐媚子。”
“不是狐媚子。”枕春抓着他的衣襟,“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她附耳慕北易的脸颊一侧,声音低得好似悉索的虫动,“善男子,我是你的佛母明妃。我要与你证这世间邪心海水、烦恼波浪、毒害恶龙、虚妄鬼神、沉劳鱼鳖、贪嗔地狱与愚痴的**之祸呀。”
慕北易呼吸一滞,只被枕春这满口大逆不道的污言秽语震得头皮发麻,他掐着枕春下颌的指腹捏得发白,狠道:“你这胆大包天的妇人,便是神灵听见,便要拿雷霆轰你、天劫炼你。”
“那这诸多恶业,臣妾便与陛下揉碎了吃烂了,一同灰飞烟灭!”
慕北易眸光中微芒闪动,是危险的神光。他叹谓一声,埋头在枕春的身子里,轻道:“明妃渡我……”
……
冯唐夜里在偏阁里眠了一会儿,天还未亮的时候便又起了。他看了看屋里的滴漏,准备着去请慕北易更衣上朝。一进寝殿却见苏白在门口双手交叠木木立着,表情若有所思。
“苏白姑姑,陛下起了?”冯唐问。
“起了。”
“可要上朝了吗?”
苏白点头:“正是。”
冯唐心里紧着的那口气一松,拍拍心口,庆幸道:“今日总算不是休沐了。”
苏白神色复杂,望着冯唐,斟酌说道:“此事说来,倒不是休沐那么简单了。”
冯唐疑惑问道:“苏白姑姑是宫中有资历的老人儿了,这样的话是如何说起来的。”他捋了捋尘拂,“陛下满月之夜不宿凰元宫却来了绛河殿,本着规矩上便容易惹口舌。倘若是如往前那样又休沐一日,难免让前朝传些流言。”
苏白表情有些莫测:“嗯……冯公公……这事儿……”
冯唐自径道:“你是不知道的,明妃娘娘自从别院出来,前朝便有些老臣向陛下谏过明妃娘娘的短,说咱们娘娘是祸水。如今正是新春伊始,更是不便休沐,咱家也是替明妃娘娘操了这份心不是。”
苏白便有些心虚,低头道:“冯唐公公自然是好心。不过方才听娘娘的口风……”
却话还没说完,只听门吱嘎一声推开。衣衫未阖的慕北易赤足站在门口,一件冯唐候着,便招了招手:“去传门下省,今日早朝过了,朕要去泰安锦林春猎。休沐五日。”
冯唐的心霎时便凉了。
枕春披头散发拢着一件赤狐裘披从后头出来。她手上提着一双千层扎的兽皮里绒的四合鞋,懒懒唤着:“早春微凉,是有露的,陛下可莫着了凉。”她便矮身亲手伺候了慕北易穿上,默默打了个呵欠。
“陛下。”冯唐劝谏道,“这二月里头事务繁忙,长信轩的书陈压了等人高,倘若休沐五日……是否……”
“那便给朕搬到泰安锦林的行宫去。”
冯唐擦擦额头的汗水:“这……那……春日里是生月,陛下要以慈悲为怀,上一次春日出猎便有行官十五本奏……何况……”
“阿嚏。”枕春被微冷的风一扑,打了个喷嚏。她身子一歪,斜斜扶着门框,困得不行。
慕北易瞥见枕春的赤狐裘披里头还坠着一截狐狸尾巴,白白融融的垂在身后。他喉结动了动,对纵马驰骋的迫切热情更是燥热,对冯唐道:“午膳后便出行。”说着合襟便往前殿走。
枕春一手搭着门框,一手懒懒挥了挥:“恭送陛下。”
冯唐便是知道慕北易的犟,矮着身忙不迭跟上去:“陛下此事定得太急,可要再斟酌一番?”
“不必。”
“陛下可待秋后出猎岂不更好?”
“你再多嘴一句,朕就将你丢去围场喂狼。”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安排程仪。这……可要通知皇后娘娘?”
“皇后不必跟去,朕不在便辛苦她掌持六宫。”
“那……伴驾的人选?”
“明妃。”
“郦山行宫空旷,陛下多令几位娘娘小主伴驾,也好热闹一些。”
“来人啊,将这老刁奴丢去围场喂狼。”
“不不不,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枕春望着慕北易远去的方向,背过身来一探手,将腰带上用金铛挂着的狐尾扯下来,信手便扔在了地上。
苏白上前捡起来,给枕春披上外衣,叹息道:“娘娘其实也不必如此急切,冯唐公公的意思到底也是为了娘娘的名誉着想。”
“名誉?”枕春睡眼惺忪地回了寝殿,自个儿拧了帕子来擦脸,“我冷宫都去过,要什么名誉。人人都赞皇后贤德,她是留不住人的。以才事君者长,以色事君者短。因为短,所以急。”
“娘娘既是出来了,便还是明妃之尊,平安度日也是好的。”
枕春偏头:“你真的如此想?”
苏白沉默。
“平安度日便是苟且偷生。”枕春将帕子搭在铜鉴台上,“我与柳皇后撕破脸面,柳柱国势大已然权倾朝野。人凡站得越高跌得越重,明妃之尊若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陛下的心思素来缜密。”苏白回道,“娘娘想的这些,陛下大抵也是想过的。娘娘若是决定好了,奴婢愿意追随娘娘。”
“不能不争。”枕春将披散在肩头的头发捋到背后,坐在妆台前,“小喜子的死,我还没有忘怀。桃花如今在广平侯府,她夫妇二人不过也是权利洪流下的两只蚂蚁。我的父亲、母亲。我要保护大哥、保护广平侯府、保护绛河殿上下、保护寻鹿斋、保护樱桃……保护雁门的二哥哥,还有……”
“是。”苏白奉上了玫瑰露给枕春抹脸,“娘娘您想得比奴婢清晰多了。您与皇后娘娘一路走来,奴婢也是看在眼里的。可是如今,在世人的眼里在朝廷的口舌里,凰元宫与绛河殿代表的早已不是一个皇后与一个妃子那么简单,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战场。您与皇后娘娘并不是两个人,而是藩镇势力与京畿文臣集团的勾斗,这是两个世家两个党派的角逐。您既然与并肩王已然有了往来,娘娘,此去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枕春静静看着镜中自己的肌肤光洁如同雪白的熟水鸡蛋,手背轻抹,润得好似出水一般。她点点头,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势在必行。”
苏白开了妆奁,替枕春傅粉描眉,又征询道:“此去泰安锦林,娘娘还有哪些要交代的?”
“衣裳首饰从简。”枕春略一思虑,“倒是昨日听樱桃说,寻鹿斋那头病了。如今好些了吗?”
苏白闻声答道:“奴婢去探过,似是说偶感风寒,却发起烫来,卧病在床已有几日。娘娘自安才人过世,便也有些日子没同贞婉仪好好说话了。”
枕春随手取了一只玉簪将头发贯了,垂眸起身:“去看看她,我到底放心不下。”
端木若的确是得了风寒,因着夜里偷偷烧纸,被风露沾了衣裳。那烧纸时候热气一薰冷气一袭,自然是病了。这烧纸也不是烧给别人,是烧给安画棠的。
她给安画棠烧纸,倒不是愿安画棠死后清净,在地下过得好些。也不是心有余悸,想图个夜夜好眠心中无惧。而是盼着安画棠早登极乐,快些投胎。请她莫要流连世间,污了安家的阴宅风水,让枕春气运不顺。
端木若如此想起来,自个儿大概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了。
是的,安画棠不是自裁。
安画棠恨毒了枕春,根本不愿就死。她心中只怕死了容易,却便宜了枕春享福。
所以安画棠腕儿上致死的血筋,是端木若绞了她的手,亲自用锋利的剪刀捅进去,再用力剪断的。
她杀了人。端木若想着自己杀了人,奇怪的是,心中却一丝害怕与惶恐也没有。
能让心底最疼惜的安姐姐过得顺心那么一些,便什么也值了。
如此歹毒心肠,老天爷也看不过去,赏了病苦来折磨,好让人知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没有宠爱,见不了亲人,余生无欢,病死了也算清净。端木若如此想,头脑昏沉地躺在床上,咳嗽了两声,又晕眩起来。
却看见琼儿推门进来,道:“小主可醒着?明妃娘娘闻说您病了,来看您来了。”
端木若浑浊的眸光突然亮了,苍白带着病态的脸上也浮现了温柔。她着力撑身起来,忙道:“快请姐姐进来。快……将窗户推开透透药劲儿,拿那个软鹅毛的绣墩给安姐姐坐,上头垫个锦缎的软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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