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钰山笑一笑,道:“孩子,别怕,我替你擦擦脸,瞧瞧你这模样,脏成这样,定是没有人好好照顾你。”
顾云瑶目光直直地看向他,他好像在等她暴露一样,越是如此紧急时候,越是关键,就和下棋一样,必须深思熟虑每一步该如何走,下错了一步,那都将会变成死局。
顾云瑶想到这里,反而沉着冷静下来。阎钰山不明白这少年发生了什么样的心境变化,“他”的面容忽而就换了一副神态,直勾勾地盯着他,居然完全不怕他。
正要往“他”的脸上狠狠擦一擦帕子,人群里忽然就有了别样的声音,一位缇骑来报:“老祖宗,一位姓谢的公子说要见见您。”
姓谢?
只要听到这个谢姓,顾云瑶都会敏锐地联想到哥哥顾峥,也就是那个可能叫谢钰的人。
可他如今在南京,不应该在京城?
阎钰山听后,还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顾云瑶,回头一瞧,人群的尽头处不知何时,竟然停了一辆马车。
宝蓝色的车帘,也没有被挑开,只一个书童站在马车侧面,目光沉静且笔直地看向他们。
阎钰山不知道这位谢公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大人物,光是他身边的小书童,居然就敢厉害到用这样的眼神来看向他。他不禁笑了笑,有点儿兴趣。
几个缇骑一起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顾云瑶还站在原地,一刻不敢有遗漏地看向马车。
看向那边的动静。
不等阎钰山动手,宝蓝色的车帘忽然从里面挑开,外面正浓的日光与里面昏暗的景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隐隐有个宽肩长臂的男子坐在里面。他手里捧了一本书,仿佛不受到外面的干扰,一直沉浸在书海的内容中。挑开帘子,明明是他本人的动作,却像是别人从中插的手。
马车上有个小铜钩,他就用钩子勾住车帘。重新融于暗影下,坐了回去。
这一刻功夫,顾云瑶只能远远地看到那人的衣袖是深蓝色,手指葱白如玉,每一根都很分明。
但是她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他在使那小铜钩后,两指指腹一直在互相摩挲,才重新小心翼翼地拿起放在身边的书。
前世的时候,顾峥很喜欢读书,因为喜欢,所以很珍爱,每一本书几乎都是他的至宝。顾云瑶以前偷偷跑到他的书房,随机抽取了一本,在翻页的时候不小心撕毁了一角。没曾想到,这一本居然还是顾峥特地珍藏的孤本。
事后她想和这个哥哥道歉,虽然他们两个人同父异母,可他回来之后,顾云瑶忽然就觉得不再孤单了。
以前她没有娘,爹也不宠她,但那个时候,她有哥哥在。
明知道不小心毁坏孤本,会惹得顾峥不快,她还是跑去和他道歉。
顾峥却只是把年纪尚小的她,抱在怀里,淡淡一笑说道:“既然喜欢,往后就告诉我,我都会送给你。”
曾经想过要亲自下南直隶找他,而如今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在眼前,坐在马车里面,虽然还没见到脸,顾云瑶就是笃定,这个人一定是顾峥没错。她的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滋味来。一种眩晕感油然而至,手脚也渐渐开始发凉。起先还因为能见到他而激动不已,随即就是想起前世临死前,得知他被午门死杖,被剥皮展示后的那种无法在最后一眼见到他时的绝望感,猛然袭住了全身。
顾云瑶忍了忍,只是定定地看向那里,看向坐在车厢里的人,他还没注意到自己。她咬紧了牙关,手指一点点地蜷紧。
第119章
日头一点点西斜, 这里还是人头攒动, 但是谁也不敢在人群里说一句话。
阎钰山是站着的,谢钰是坐着的,谢钰身边的书童丁一, 则在马车外面静静候着。也不知道哪个缇骑先抽出了刀, 亮闪闪的一柄刀,在丁一的面前晃,他想警告他们:“这位是东厂的老祖宗,更是司礼监的老祖宗,尔等见到他, 还不快快露出真面目, 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快点从车里滚下来!”
顾云瑶的脸色变了又变,慢慢就沉下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她知道谢钰的性子, 也知道阎钰山介意什么。
谢钰看起来对什么都很少过问,其实他最瞧不起那些贪官污吏,当他进入朝廷做吏部的官员以后, 也发过誓想要做清流一派的官员。隆宝帝在往后的日子很喜欢他,经常会叫他出入皇宫下棋。
阎钰山的性子就更好理解了,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是大孟朝背后的推手, 也是真正掌权的人。
朝廷严格把控在他的手心里, 党派之争也在他的监视之下, 谁也不敢逾越了他的规矩,阎钰山有无数的干儿子干孙子,乃至一些正四品正五品的官员都会认他为干爹。
往后的日子里,隆宝帝明显更喜欢谢钰多一点,他曾经是连中三元的狠人,隆宝帝有意将自己和皇后所出的爱女文玉公主嫁给他。
若不是当朝驸马不能干预朝政,这等婚事没准就会促成了。但当时隆宝帝许诺他,只要他想做驸马,照样可以做他的吏部尚书。
当时谢钰已经快三十岁了,别人在他这个年纪,哪一个不是已经夫妻美满,该抱儿子的年纪了?
谢钰却安心处理朝政,功绩斐然,曾经隆宝帝为南方水患的问题急得头疼,本来这应该是内阁还有工部的事情,谢钰上台以后,却帮助他们出谋划策,当真治好了十几年期间都尚未解决的水患问题。从改善河道,修建堤坝开始,甚至是亲自派人前往去监工。监工费用都是由他私下自己出。
隆宝帝本来想把他安排到工部,做工部的侍郎。在工部,是一个可以捞油水的部门。但最后,出于各方面考虑,还是把他安排进吏部,升了职,做了尚书。
别人还在翰林院熬资历的时候,他年纪轻轻就位居尚书之职。还让小了他十几岁的公主甘愿下嫁给他。其实顾云瑶并不觉得那样很奇怪,顾峥他……应该说谢钰他长得很好看,他和很多顾家的孩子不一样,顾家的孩子生得是俊,是美,他生得很沉稳,有种不一样的风华加身。当年想嫁给他的人,从城头排队到城尾。只是他一直选择孑然一身。
顾云瑶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了和别人不一样的路,可能这就是他的为人特点。也许他心里已经装了人。他原来在江南谢家里住,说不定也有个表妹什么的?
上辈子顾云瑶很喜欢这个哥哥,除了顾老太太以外,他是难得会对她好的一个人。而今生,她却还不能认他。
只是这么远远看着,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就放心了。
然而眼下……谢钰分明是意识到人群里的混乱,想来救她,甚至是想来救她身边的这帮人。
阎钰山也明白他的举动,只不过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公子,他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了,倒是还挺佩服他的胆量。
阎钰山笑道:“就凭你,也想叫本座放人?”
旁边的缇骑也笑说道:“不自量力的奸佞小人,禀督主,这人肯定也是这帮人一伙的,说不定还是他们的头目,他们敢聚众在这里造谣生事,属下斗胆猜测,一定是有人在背后作梗,说不定就是他指使的。”
“确实有这个可能啊。”阎钰山挥一挥手,让属下带刀去把他从马车里揪下来,要亲自押入诏狱里逼问。
顾云瑶的心里一惊,她狠狠握紧拳头,心里还在想计策,要不要出声制造点混乱,从而引起暴/乱用人群来冲散东厂的部署。
正这么想着,丁一却不疾不徐地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阎钰山看到以后,立即认清了那是百年前开国皇帝发给功臣们的免死铁券。
这种免死铁券只有在开国的一段时期,由皇帝下令制作。随后的百年期间,由于天下太平了太久,几乎久未打过仗,免死铁券也就不生产了。当初能拿到这种免死铁券的人家,基本都是被授予极高荣耀的人。
丁一拿出的这个,上面刻了“开国万吉”四个字。真是好本事,难怪他们两个人能气定神闲成这样。包括谢钰身边的书童,也都完全不惧怕东厂的样子。
阎钰山很生气,气得脸色都发白了,但他还是极力笑着。顾云瑶知他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一类人,否则他也不能够利欲熏心的这个朝代,能攀着许多人的人头往上爬到人称“老祖宗”的位置。
但是在免死铁券面前,他还不敢真的怎么样。
隆宝帝敬畏列祖列宗,提倡过恢复祖制。只是有些祖制不适合再用在当下,便没有实行。
顾云瑶心里不禁冷冷一笑,难怪多年之后,阎钰山拿她的哥哥没有办法,阎钰山的本事虽然很大,但有时候在比他更狠更沉得住气的人面前,他又什么都不是。
阎钰山只好放弃了这次的行动,这个谢公子确实是个狠人,免死铁券随随便便就给一个书童带在身上,也不怕丢了。他如今总算见识到能和他相较高下的手段的人,挥一挥手,那些缇骑们还有番子役长们全都待命,先前抓住的人一个个都放开来了。
走之前,他狠狠地看了一眼马车里的人,那个人始终没有露脸,只是坐在马车里,手里拿着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