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棠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头,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泠的那双眸子里浸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最后一句话都没说。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道理泠自然明白,“你当真只是来看我?”
“还能是因为什么?”碧棠反问。
泠看了她一眼,“你的关心让我受宠若惊。”
碧棠拍了拍他,“我会时常关心你的,再招蜂引蝶我可饶不了你。”
泠并没有把碧棠的话当一回事,他双手环胸,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微微垂下眼睑,看着桌角,眼中充斥着莫名的光彩。
过了一月,又是一场战事。
西风紧,泠骑着一匹瘦马在军队的最后方,他白面上戴着冰冷的银色面具,墨发飘散,即便窥不见那张脸的全貌,也能想象得出他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他与旁人不一样,战场上几乎没有人会着白衣,可他一身白衣,是上好的绸缎。
他叫雪泠。
那嘴角勾起的笑都带着冰雪。
他瞧见敌军前那个女子,一身红衣同容貌一般张扬,头发利落地梳在脑后,眉间凌厉,瘦弱的身子却好像带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似的。她手中攥着一支长/枪,丝毫没有小女儿作态。
泠总觉得她不该是这个样子,她的脸上应该有甜蜜的笑容,美好得让春天所有的花儿都尽数羞愧躲避,而不是现在这般颓然神色。
四周纷纷扰扰,落入泠的耳朵里尽数成为背景。他的世界是安静的,像是冰雪素裹的那种安静,他的眼中只有那抹红色身影,她像是突然感受到了什么,一双明眸转向了他,四眼相对,似乎有万千流光在他们之间流转。
她的马哒哒地朝他来了,本来冷静的眸光霎那间染上复杂的神色,有慌乱、不敢置信、疑惑、试探,最后又变成了带着爱意的恨。
又或是,带着恨意的爱。
奇怪的是,他看懂了,他笃定她是朝自己来了。泠一时不知所措了,愣在原地握紧了缰绳,这大概是他自认为最失态的一次,幸好那冰冷的覆盖在他脸庞上的面具遮盖住了,只露出一双同样含着复杂神色的眼眸出来。
人潮阻隔了他们,泠远远地看着她,突然之间好想伸出手,拉她一把。
不一会儿,周围的士兵突然警戒起来了,他们将泠围了起来。
“保护军师。”有人这么说。
可那红色的身影还在朝他飞奔而来,却不得靠近,她在马上挥舞着长/枪,眼睛里满满地都是他,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她想要到他身边,那么不顾一切。
“从安!从安!”
那人潮是那么无边无际,像是宽广的海阻隔在他们之间,永远也跨不过,只是不知道,是生与死的距离,还是爱与恨的距离。
清泪渗透了冰冷的面具,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他只是突然觉得心好痛,胸口处曾经的伤口也像是被针密密麻麻地扎着。
泠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流泪的人,他的冷漠是渗透进骨子里的。可他从未想过,这个女子,见第一眼就能让他流泪。
“怕了吗?”
怕了。
可所有都是这具身体最真实的反应,而泠自己的脑海里是空白一片的。面前这个女人,或许是个很好的玩物,却无论如何不会是他关心的对象。
他扯起缰绳向相反的方向驶去,面上又恢复了起初的模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本能地想要远离这个女人。因为她让他失态了,他不希望任何人让他脱离自己。
☆、五十三个长公主
“墨从安!”
“墨泽!”
“颜溪!”她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背后是兵荒马乱, 他的耳边回荡着那个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从安!”
好像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喊出来的一样。
泠回头, 已经看不清那人,可那声音像是幽深井口传来的回声。他不知道这个声音从哪里来,挥之不去,直往他耳朵里、心口里钻。
他摇摇头, 想把那声音甩走,眉间有烦忧之色。
那场战事谁也没讨到甜头,满目的尸体展现着战场的残酷。
事后,泠听到几个士兵在谈话,“你说那个娘们是怎么了,直往军师那冲,跟没看过男人似的。”
军中生活枯燥, 不免会说些话来消遣取乐, 其他人听了哄笑成一团。
粗鄙的话语刺激着泠的神经,他下意识地踢翻了那些人面前的板凳,用凌厉的眼神展现自己的愤怒。
几人不解地看着他, 谁都知道他不会武功,是个长得好看的书呆子罢了,可触及他的眼神后都不敢作声了。他们惊恐于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会有那样的眼神。
回去后泠把自己关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 他觉得自己失控了。他觉得自己足够冷静, 从不外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却屡次因为那个名字控制不住自己,做出超出自己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那个女人他从未见过,他能确定他不认识, 他也能确定自己对她没有任何的感情,有的只是陌生人之间多看的两眼。
他再想,脑海里却空白一片,又恍惚之间有个隐在的声音控制了他。那种被无形的铁链束缚的感觉让他很想挣脱开桎梏,又无奈地什么都抓不住。
胸口又疼了。他不是一个怕疼的人,可是依附在那里的疼痛是渗透进骨子里的,像是一把锋利的、带着寒气的匕首往他身上刺。泠解开自己的衣服,没有流血,胸口伤疤错落,好像构成了一个字似的,可仔细看又不觉得有什么。
泠的脑海里不知道闪过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刻着的是一个元字。这个发现让他不由地一颤。
他不知道,曾经的自己,在多少个无人的夜晚,用那把永远对向敌人的匕首往自己身上刺,像是催眠自己似的重复,你爱她,你爱她!
他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忘了她。他怕她难过,怕她再也不会笑了。他怕啊。在父母死后他终于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怕了。
“泠?”笃笃的敲门声传来,泠面上闪过一丝惊慌,又听到门外人试探地问,“你在吗?”
碧棠敲了半天门,才看见泠出来,她仔仔细细地瞧了他一眼,“你看起来很不好。”
泠觉得碧棠的眼神分外地奇怪,“你来看我?”
碧棠故作轻松,“我说过会经常来看你的啊。”
之后泠请她进来,她扯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最后终于进入主题,“你今日看见了敌军的主将了?”
“看见了。”他的话语平静如一潭死水。
“有没有棋逢对手的感觉?”
泠想起那个声音,但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她虽然厉害,但不过是一介女子罢了。”
碧棠在他脸上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便接着说,“她可不是普通的女子啊。她是邺朝的洛长公主元梓筠,权倾朝野,皇帝见了她都要让三分。”
“元——梓筠。”泠缓慢念出这个名字,紧接着随意地说道,“那又怎么样?你是在质疑我的能力吗?怕我输给她?”
碧棠见他提起元梓筠完完全全是陌生人的那种冷漠,心中滋味莫名,“泠的能力,我怎敢质疑?”
泠平日里还会给碧棠点笑颜,今日不知为何一副情绪不佳的模样,连伪装都懒得,“她什么身份与我无关,战场上刀剑无眼,谁还会睁开眼看看她究竟是何等高贵身份?”
他的言语之中,满满都是对生命的漠视。
碧棠不说话了。
泠却又开口,“你上次说帮我恢复记忆。”
“有一味药草太过于稀缺,所以——”
泠完全理解她那看上去“为难”的表情。他只记得被碧棠救了之后的事,他们都说,他是族长的儿子,名叫雪泠,虽然不会什么武功,却擅长出谋划策。
族,蛊族,以蛊为立身之本。每个人都会蛊术,唯独他对此一无所知。
她让他不要在外人暴露自己失忆的事情,他应了。她让他上战场,它应了,她让他对付元家,他应了。她让他戴上面具,不展现自己的真面目,他也应了。
他知道她在利用他,可他也知道,她救了他。他有疑惑,他不说。他知道碧棠不会害他,却也知道她不能全信。
“既然如此便罢了。”
碧棠松了一口气,“你放心。我会再找找的。”
泠点点头,他根本不急。
“有元梓筠在,这簇城恐怕是很难守住了。”她突然感叹了一句,“她征战沙场多年,几乎没有败仗。”
“你似乎了解得很清楚?”
碧棠急忙否认,“我只是听说罢了。元梓筠师从清玄子,子弦谷的那位可是个谁都惹不起的人物。”
“既然只是听说,就不该妄自菲薄。”
她听了他的话,脸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
之后的一战,碧棠说她很不放心,便同泠一同去了。泠也不问她到底不放心什么。
他见她面上缚一叶水墨轻纱,笑着说,“怎么?我们俩都见不得人?”
“我的身份特殊,不能暴露自己。”
泠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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