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已认出了那个小娘的身份,偏生是文容媛的家人。
即使根据各种消息,她们姐妹并不亲,可是只要和她有关,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年轻僧人亲自端了盘点心出来招待,言时没敢动,只轻轻剥开那一块小糕点,面色略为缓和了些。
是……蛋黄酥?
“小僧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等等,既然你根本不是出家人,就别自称小僧了,平白玷污这佛门圣地。”
“言公子敏锐。”
那僧人,不,那公子将僧帽摘起,露出盘起的乌黑发丝,他略略抬首将正脸面向言时。
言时对这张脸先是感到有些陌生,仔细瞧了一会才不大确定地开口:“容三公子,容展?”
人说容太尉深居简出,可没想到他的孙儿直接跑来荒郊野外修行了,不晓得有没有征询到他老人家同意。
“正是在下。”容展浅笑道,“言公子,幸会。”
言时虽是于心中腹誹了句“幸会个头”,还是朝容展礼貌地拱拱手。
“烦请公子迅速“开门见山”地说了,在下还想在天黑前入城。”
“倘若我说不呢?”
言时几不可见地抽了抽嘴角。
容太尉独子及长媳皆已去世多年,遗下的三子里边,只有眼前这位幼子容展有幸平安长大。
在这般成长环境下,有人说容展虽相貌英俊,个性却古怪刻薄,常有惊人之举。
现在他一看……的确是这样没错。
“请问容公子和文小娘……究竟是何关系?”言时思考了一会后,向他保证道,“为了小娘清誉,在下踏出此殿后,自不会向外透露一个字,还请公子放心。”
“如果我说,我只信任死人做出的承诺呢?”容展起身,居高临下地绕着他踱步,“一向嫉恶如仇的言公子什么时候这么顾虑姑娘闺誉了?莫不是……在回护未来的小姨吧?”
言时又吃了两个蛋黄酥,含混着道:“在下承认此举的确出于私心,请继续说。”
“然而,这洛城里头谁人不晓,您未来要迎娶的对象心中另有所爱?言公子亦可说是……非常可怜了啊。”
“……言某自认行事低调,容公子夸大其词了。”言时听他显而易见是在挑衅的言语,却是不怒反笑,“倒是容公子虚长在下二岁,不知太尉可替公子议定亲事了?”
“你瞧文容妗那小姑娘,被我耍得团团转的。”
“?!”
容展冷哼一声,不屑道:“信不信只要容家一开口,你我马上就得互称一声连襟了?”
言时亦站了起来,理了理散乱的衣襟:“说重点。”
“哦,我要你做的事啊……”容展眯着眼,勾起唇角笑道,“和你提出的恰恰相反。”
“啊?”
他的笑意加深:“回去散播流言,让那个小姑娘无论如何都得嫁我,之后……我自会澄清。”
骤闻此言,言时猛地摇摇头,啐道:“就算你会还她清白,你这么做实在有失风范,丢尽老太尉的脸——”
“呵。”容展向前行了一步,“那老不死的家伙现在早就奄奄一息了,谁管得了我?”
“……你需要借助文家的力量,可你曾想过,你看上的姑娘对于家族压根没什么影响力么?”
“是啊,可惜最好的选择被你捷足先登了。”容展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仔细地扳着手指算了算,“当今圣上、秦理秦将军的侄女,太子殿下的表妹……嫁给你这浑浑噩噩的家伙,当真太浪费了。”
言时不由得有些愤怒。
当然不只是他批判自己,更是因为其将女子视为达成目标的工具,实是无法令人苟同。
他认为,如若想要建功立业,全凭自己本事便得了,言时不屑于凭借裙带关系上位。
“不高兴了啊?”
容展唇边的笑意更盛,缓步行至言时面前,骤然将手探进他的衣襟。
言时本来脑子一片空白,意识到他的目的之后才赶紧回身护着脖颈。
“滚!”
“哦,在下果真没猜错。”容展捏着对方胸前那块玉石,瞄了一眼后饶富兴味地塞了回去,“就说言公子怎么会突然成了痴情种嘛,原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容某只是略諳一些……旁门左道而已?”容展吃吃地笑出声来,“对了,还是建议你换个字吧,要不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言公子倾慕在下呢。”
“……滚。”
“好好好,言公子,后会有期,记得你我约定。”
容展向外跨了几步,却是忽然停下脚步折了回来。他见言时立刻变得戒备的眼色,不禁又有种想大笑的冲动。
“蛋黄酥你不吃了吧?”容展虽是开口这么问,人却已蹲下来将一整盘点心收在兜里,丝毫没有要分给他的意思。
“……”
言时警戒地目送着这个怪人离开,才将贴身挂着的玉佩小心地从衣内取了出来。
连接玉佩的挂绳已然有些老旧,而这成色极好的白玉上头有一点极为突兀的黑红,甚至还缺了一小角。
人说碎玉挂在身上不祥,应当尽早扔掉的好,言时却日日夜夜将其贴身戴着,视若珍宝。
他握紧手中的那方玉石,感受着沁入心底的冰凉。
这是他漫长岁月中唯一带回从前的信物,上边刻着的,正是一个草写的“容”字。
如若没有这块玉,言时几乎都以为他前世经历的种种,仅只是黄粱一梦。
第10章 其之十 洛郎
当文容媛在数天后再度与言暮晓见面时,她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开朗,甫见着文容媛就拉着她的袖子唠嗑,轻盈的步伐欢快地像只小鸟。
“媛媛,吃不吃糖葫芦?”
“媛媛,咱们去挑簪子和耳环好不?”
“媛媛——”
“小心!”
说是迟那时快,冲在前头又频频回首喊她的言暮晓已是在卖首饰的摊子前边,和两位刚从里面走出来的少年撞得满怀。
“……”
其中那位略矮了些的少年伸手搀起她。
“言小娘可有受伤?”
“没事。”言暮晓似乎认得他们,遂在看清他身边之人的时候,拧起眉愤愤地叨念了句,“二公子怎么和这等纨绔厮混在一起?”
那‘纨绔’倒也不怒,只不咸不淡地应道:“在下当日鲁莽之言并非针对言小娘,竟就此被记恨上了,小娘当真急公好义。”
文容媛上前定睛一看,那两位少年正是朱炎,以及……那日东林王的近侍?
因着年纪尚小的缘故,少年并无蓄胡,再加上他的嗓音在男子中算是高亢的那类,文容媛才理所当然地认为其为宦人。
“二位公子安好。”因着先前的龃龉,文容媛只敷衍地对朱炎拱拱手,转身问道,“这位小郎君好生面善,不知——”
“洛琹瀚。”
“……可是洛侯府二公子?”她一愣。
洛侯为当年太.祖武皇帝亲封的首位异姓侯,昔日荣宠可见一斑,这样一个人却在武帝崩逝后果断地淡出朝堂。
不同于容太尉的明哲保身,洛候卸下了所有朝中官职,只余下这侯爷的虚名,连带着已年过而立的长公子都没有入仕。
也因此文容媛对这位侯府二公子依稀有些印象,却不是很确定。
“洛侯正是家父。”洛琹瀚冲她笑道,“小娘子如若觉得在下眼熟,大约……不,绝壁是看岔了,还请不必挂怀。”
“这样啊。”
文容媛虽很想拆台他分明就是那日乔装成内官的人,想想洛琹瀚的身份便也失了兴趣。
朱炎对文氏的敌意仅止于小打小闹的个人好恶;那她的父亲对洛家可说是恨之入骨。即便文将军现下卧病在床,文容媛也不想触了他的逆鳞。
“没事就走了啊,晓晓。”
“哦——”
“两位小娘留步。”洛琹瀚虽是说的“二位”,眼神却在言暮晓身上逡巡,“上回阿炎言辞间略有冒犯,实是对不住。小娘心胸宽广,不如此次我俩做东,往昔的事便不做数了?”
朱炎:“……”
文容媛:“……”
言暮晓在脑中稍稍权衡利弊,除去她的另外三人中有两位是她的好朋友,免费的筵席谁不会想吃呢?
至于朱炎,只要忽略他便好,左右便是一顿饭,忍忍就过了。
况且,倘若真是他掏银子的话,那张讨厌的脸面似乎……也没那么烦人。
“那小女子就在此谢过了。”她狡黠一笑。
悦安楼照旧隐蔽且其貌不扬,里头却别有洞天。挂在墙上的宁王真迹换了一幅,掌柜依然是那个和蔼的微胖中年男子。
洛琹瀚似是也对此地熟门熟路,微笑着与掌柜招呼过后,便自动自发地领了几人至二楼的雅间稍坐。
此地和上回文容媛闯进去找文宣楚的雅间格局不太一样,大约只有那日的房间三分之一大,里边的装潢也较为高雅。
“花菇鸭掌、随上荷叶卷、莲蓬豆腐、红豆膳粥。”
“再来三人份的棗泥酥餅、松子百合酥。”
“……嗯,再开两坛醴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