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容媛和文容妗关系不亲,自那小姑娘如愿嫁给容展后便没什么交集,这层妹夫的关系更是薄弱。无事不登三宝殿,容展此次前来定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文容媛思来想去,觉得他大约是发现了当年她骗了他。
可是那又如何呢。胭脂确实有负于她,言晖也已伏法,容展不论再愤怒还是知道了什么她都不在意。
“见啊,怎么不见?”
相对外头容展的怒不可遏,当文容媛得知他骤然来访时,内心倒是没什么波动。
她甚至还有闲暇心思亲自烹壶茶招待他。
棠梨将人领进门,带到了文容媛指定的偏厅。跟着主子多年的她很快就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氛,心知少蹚这些浑水为妙,将容展带到之后便连忙出言告退。
容展见自己此时恨不得生吞活剥的对象还坐在那儿气定神闲地煮茶,脸色不由得又难看了几分。
恍若对他的怒火视若无睹,文容媛再度掀开壶盖瞧了瞧,见茶汤颜色正好、香气四溢,方扬首说道:“别来无恙啊,妹夫,可要喝茶?”
“我妹妹她——”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容展什么都知道了,她也不想和他藏着掖着。文容媛斜睨他一眼,道:“是,胭脂是我杀的。”
容展胸膛因剧烈的情绪波动微微起伏。缓了口气之后,他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我以为我们应该是同舟共济的盟友,可你为何明知她是我妹妹还要这么对她?”
“盟友?”她嗤笑了声,反问道,“容展,你记得兴和五年么?可记得那年冬天文夫人是怎么死的?”
“什么兴和五年——”
容展先是下意识地复述了一遍,可在意识到文容媛的意思之后不由愀然变色:“你……你究竟是如何得知?!”
“明皇帝刚即位那时,曾写了封私信给我,让我去大理寺阻止彼时的东林王妃自尽。”
文容媛凉凉道:“吴浼并非什么宁折不弯的刚毅女子,事发前,根本没有人料到她会自尽。那时我就在想,除了我跟阿时,大概还有人也是相同的际遇,提前告知了先帝。”
“……”
“还有,言晖此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你却跟他说翻脸便翻脸。在我骗你胭脂是他所杀之前,你就一副跟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样子,也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
“最后让我不得不信的是,方才我跟言晖在狱中打了个哑谜。他没听懂,你却很快就知道我在说啥了,才会露出那种惊讶的表情,对吧?”
他想说,文容媛的推论实在过于武断,并非什么有力的证据。
但不管如何,她还真的矇中了。
若文容媛亦是重生之人,如此她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合情合理。重活后,她设法让所有害过自己的人得到报应……里面就包含了胭脂,而他自己甚至还莫名地遭了利用,她用胭脂的死激起了他的愤怒,让本还有一丝犹疑的容展铁了心要他死。
虽说不论胭脂是不是言晖所杀,他最终都会去向秦琮告密,借大将军之手除掉言晖,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但这种被人当枪使的感觉,还是令他有些……微妙的不适。
迎向那双莫名笃定的墨色瞳眸,容展苦笑着应道:“……你推断得没错。”
“嗯。”
“只不过兴和五年的事我确实不知情,我那时让胭脂待在言家监视你之后,便都是言晖在使唤她了。”
文容媛挑了挑眉:“然后呢?”
“……你是不是在利用我?”
“我的确是打着利用你除去他的如意算盘。”她从容道,“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但对我来说你也绝不可能是自己人。”
他不死心,又质问道:“就算我们不是一伙人,可你不觉得你这么对胭脂太残忍了么?她不过是被人教唆……”
“哦。”
见她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容展不由得怒道:“我要杀了你,祭奠她冤死的亡魂——”
然而,对于容展的指控威胁,文容媛并无任何反应,仿佛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平静地坐在原地听他呼天抢地的咒骂,良久才道了句:“我确实有愧于你。我意外得知了先前逆案的真相,不知你可有兴趣?”
他胸中一窒:“什么真相?”
文容媛优雅地弯唇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显得有些冷漠。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道:“有关你父母的死。”
——竟是他一直以来想知道的事情。
容展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见状,女子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踱步到房里一个三尺高的木柜旁,自暗格中寻出一纸泛黄的书信,抬手扔在他身前。
容展连忙拆开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深怕错过了上头任何一点蛛丝马迹。而后,他整个人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一般,颓然倚在案边,口中喃喃念着:“这不可能……”
“你是骗我的吧?!”半晌,他挣扎着爬起来,颤声反驳道,“祖父和父亲母亲感情甚笃,父慈子孝为后人所称颂,祖父怎么可能会对他们下手?”
“这是陆寺卿告诉我的,有什么问题找她去,她总不会骗你了吧。”她啐道,“你爹娘死时你才几岁?两岁?又何以得知他们感情怎么样呢?”
文容媛一席话如同醍醐灌顶,敲得他脑袋嗡嗡作响。容展顿时感觉自己像个溺水者,好不容易捉住了一根橄榄枝,下一秒那枝条却在他眼前应声断裂。
容展从没想过,自己两世以来都未能解开的疑惑,背后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见他几欲崩溃,她面上笑意加深,配上那精致如画的眉眼,整个人便如同一道引人入胜的美景,可在他眼中却宛如毒蛇猛兽般可怖。
容展眼前一黑。
……
大卫景嘉十年,十一月。
长街上的一隅,说书人正在说故事给几个孩子听,三个穿着粗布衣服的童子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面上洋溢着纯真的笑意。那说书人瞧着大概三十开外的年纪,面容清隽英俊,即使身穿的只是一袭最普通的青色衫子,浑身还是散发出种与生俱来的贵气。
“……容公子无法接受自己的祖父竟是弑父凶手,居然昏倒了,那个夫人亲自命人给他抬了回去。”说书人将手上的书卷阖了起来,微笑道,“故事就到这儿为止了啊。”
“然后呢,这样就没了?!”
“大叔大叔,后来那个公子怎么了呀?”
其中另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伸手拍了俩孩子的头:“哎呀囡囡丫丫你们不懂!这个叫自由心证,我们觉得是怎么样都可以!”
“对,自由心证。”说书人朝他投去赞许的目光,继续道,“后来容公子辞去了官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死了,还有人说他早就逍遥快活去了,跟那个夫人只是一同演了场戏……”
丫丫盯着他,好奇地问道:“可是大叔,你不是说这些故事都是皇家机密,大叔又是怎么知道的呀?”
囡囡也附和:“对啊对啊,还有什么跟容公子有仇的言二公子,囡囡听都没听说过——”
说书人一愣,是啊,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脑中猛然闪过许多陌生又熟悉的场面,那些穿着华美衣裳的男男女女仿佛离他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青年忽觉太阳穴/处隐隐泛着疼,抬手扶着额侧,面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走了啦,这些故事一定是大叔编的,这么较真作甚?”少年朝说书人打了个招呼,而后一手一个,揪着俩孩子走远了,“丫丫、囡囡,阿兄买冰糖葫芦给你们吃哦——”
第85章 其之八十五
腊月初八, 隆冬。
燕西大营。
结束了一整日的操练,言时飞快地走进主帐,用一块毛毯子将自己的身躯牢牢裹住, 伸直了腿窝在炕边烤火。
这些年少了秦琮的处处掣肘, 他过得挺滋润的。燕西的一切都很好,不管是将士素质还是当地的风土民情都让他很是满意, 唯有西蜀比洛城还严寒几分的冬季让言时一直挺不适应的。
流火已将洛城来的书信整整齐齐地叠在案上,言时就着烛火拆了信, 一目十行地逐一翻看着。
“爷。”流火掀开帐子, 手上执了个酒盏。
言时抬眼:“嗯哼?”
那小厮缓缓走近前, 朝他道:“这天寒地冻的,喝点酒暖暖身子吧。小人去跟那些将士讨来的,据说好喝又不易醉……”
“哦, 好啊,我就喝一点。”
言时接过来啜了一小口,漫溢在口腔的是种甜丝丝的味道,是他喜欢的那种。
明明想着只饮一点儿, 他却不知不觉地喝完了整盅酒,一滴都没有留下,小麦色的脸部肌肤泛起两朵红云。
言时有些昏昏沉沉, 只还是撑着头继续读信。流火见他脸都快贴在竹简上了,忙道:“爷,小人来念吧。”
“好,你念呗。”
“嗯哪, 这是青玉大人的信,您仔细听好了呀……”
青玉来信汇报了东山及宫中的消息。当日秦琮心中仍有怀疑,一直想揪出生死不明的青玉和贵妃,言时遣了些人暗中掩护他俩,珑贵妃方能一直在东山的尼姑庵带发修行。